夜。
苏盛又咧嘴开始哭起来，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嗝……早知道、早知道我死活不来了，这什么破地方啊？为什么我要受伤，为什么还要进这黑不拉几的水里……”
几人沉默应对，苏慕折最后站出来，“要不，我先下去？刚刚那些藤蔓没有攻击我，也许我进这水里也没什么事。”
“不行。”沈天均说话小声，语气却斩钉截铁。
一旁的苏盛忽然收回眼泪，站起身对着苏慕折说：“对啊，我看你就挺合适，你直接下去瞧瞧水里有什么东西，若能出去，说不准还能给咱们造个竹排什么的，像上次一样。”
“喂，你有没有良心啊？那是你哥，这水里刚刚才窜出东西缠人脖子，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林越之接过话口，匪夷所思地盯着苏盛。
“轮得到我担心？咱们现在三个伤员，沈将军不能贸然下去。眼下不就剩个苏慕折吗？刚刚你也看见了，那藤蔓根本就不攻击他！”
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听得其余三人脑袋都疼。
最终还是苏慕折打断二人争吵，“这样，我看这些藤蔓倒是粗壮，我顺着藤蔓下去，有什么危险你们再把我拉回来。”
苏盛两手叉腰，用力点点头，“好点子，我赞同。”
旁边的林越之翻了个白眼，坐到一侧闷闷不说话。
苏慕折默默叹了口气，他刚往前走一步，手腕就传来桎梏。
“不行。”沈天均依旧坚持这两个字。
“还是我来吧。”常校尉见此，便主动请缨，不过这次被苏慕折阻止了。
“你脖子受了伤，万一下水遇到危险，也是致命的。我来就行了。”说罢，苏慕折回头看沈天均，“你拉着藤蔓，我信你。”
沈天均的手慢慢松开，可是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苏慕折脸上，“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行，他们都受了伤。上面必须要有一个人守着。”苏慕折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如炬。
如此，沈天均只能放弃这个想法。他寻了一条最粗的藤蔓缠在苏慕折的腰上，几番确定后，才点头示意可以了。
苏慕折来到池水边，他低头往下看，那水面涟起淡淡的波澜，黑漆漆的像是个墨池。
他的水性不算特别好，不过现在有根藤蔓缠身，倒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苏慕折深深吸一口气，身后几人紧张地凝视着他的背影。片刻，他纵身一跃，白色的身影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伴着落水声，几人立刻趴到岸边往下看。沈天均紧紧握着藤蔓，将它绕了好几下圈在手掌处。
白影像是瞬间被乌黑染透，苏慕折落进水里之后，便像是消失了。沈天均眉头一皱，立刻扯了扯手上的藤蔓，结果这一扯，发现松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立刻顺着藤蔓往上拉，藤蔓已经是断了的状态，他不死心地将藤蔓一路带上来，最后看见藤蔓的另一头。
“这、这怎么断了！”林越之喊道。
“不该啊，这藤蔓很粗壮的，这顶部怎么像是被什么咬烂了？”常校尉凝神细看，发现藤蔓那头是牙齿咬过的痕迹。
“苏慕折！”沈天均喊了一句，回应他的只有空荡荡的岩洞，以及时而波澜的水声。
“我就知道，这水里肯定有东西！”三人身后的苏盛见此马上说道。
“闭嘴！”沈天均低声吼道，他回头看向苏盛，眼神带着将军特有的威压。
正当沈天均眼神搜寻着水面时，苏慕折忽然又从水里冒出头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连连咳嗽几声。
“慕折哥！你没事吧！”林越之看见他，脸上大喜，招手喊道。
“没……没事，我一下子沉到水底，好像勾到什么东西，把藤蔓勾断了。”
上面的人听了这个解释，心里算是放下一块大石。
苏盛立刻趴到岸边对着苏慕折大喊：“你快四处看看，水里有没有什么怪东西！”
“你也真是够会见风使舵了。”林越之嘲讽道。
沈天均紧紧盯着苏慕折的身影，看着他慢吞吞地在水面漂浮着，白色的身影在黑漆漆的水里尤为显眼。
“这个水好像挺深的，而且水里什么也看不清。”苏慕折道。
沈天均在手边又找了一条藤蔓扔下去，“接好！。”
藤蔓落在水里，苏慕折温吞地游到藤蔓那处，抓紧藤蔓绕在身上。
“但是，我下来这么久没有发现其他东西。”苏慕折仰着头跟众人说。
他又游往通风口的方向，然后看到出口似乎有一点亮光，水面在那里剧烈的游动，看起来像是汇聚到另一个地方。
也许从那个洞里就能出去了。
于是他指了指那个方向，“我们应该能从那里出去。”
听此，沈天均环顾四周几眼，然后低沉道：“下水。”
“啊？可是……可是我不会水！”苏盛一听要下水，脸都白了。
“我带着你吧，越之手受了伤，带你也不方便。”常校尉见沈天均没有理会苏盛，便主动开口与他说。
苏盛抬眼看向常校尉，常校尉是他们中最高的一个人，脸也是憨厚老实的，一路上蹦出来的话都很有考究，确实安全感满满。
众人准备就绪，便开始下水了。
“哇，这水怎么这么冷！”林越之下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发出一声冷颤，抱着自己的胳膊抖了抖。
沈天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向洞口的方向。
“快下来吧苏盛，水里什么都没有。”常校尉随着水面的漂浮身形微微摆动着。
虽然水面暂时没有什么，可是要从那上面跳下来，苏盛保守估计有两米，从上面往下看，乌泱泱的水面像是个深渊。
苏盛害怕，他趴在岸边半天不敢动。
几人在水里呆久了，苏慕折的嘴唇已经被冻得有些发白，林越之连连打颤，仰起头就是一顿骂。
“你下不下来？你打算冻死我们啊？这能有多高，跳下来人常校尉还接着你呢，再不下来你就在上面呆一辈子吧。”
苏盛眨巴眨巴眼睛，有些委屈，他前半生扮演的角色是苏家小公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路过个台阶都要被家仆们小心翼翼的看着。
出了凤观这些天，他遇到的每件事都是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身边的这些人胆大本事多，从没见他们怕过。
他连害怕都不行，这林越之一天到晚损自己。一时间，苏盛再也受不了了，哇的一声在岸边哭起来。
这一哭，把水里几个人给哭懵了。
沈天均眉头微微皱起，将脸撇开。苏慕折游到离岸边最近的地方，温声哄道：“你还是先下来吧，我跟常校尉接着你。”
林越之愣了半晌，最后吐出两个字：“娇气！”
可这哭着的人还没来得及回应苏慕折的话，忽然岸边的藤蔓再一次动起来！
“啊！”苏盛被打断哭喊，他尖叫一声，低头看见自己的脚腕被一根藤蔓缠住。
此时水面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几人随着水面沉浮，苏慕折咕噜咕噜地喝了好几口水，混乱之中，他抓住腰上的藤蔓，却发现，不知何时藤蔓已经断了。
“这、这怎么回事！咕噜咕噜……”林越之一会在水里，一会在水上，他被灌了几口水，双手拍打着水面。
苏慕折抬起头看岸边，发现苏盛不见了！“苏盛不见了！”
众人一惊，抬头果然没见到人。常校尉振臂在水面沉浮着，他游到岩壁，伸手拉住一根藤蔓。
“快！……”他刚想喊其余人到岸边来抓住藤蔓，水里像是被什么掀起巨涛波浪！
苏慕折被什么一下子拉进水里，他在水里睁开眼，有些不适应，刺痛的感觉让他的视野模糊许久。
他感觉身边有什么东西围绕着，忽然，脚边一痛，苏慕折的视线慢慢恢复清明。
“！”他看见在岩壁附近有大群黑压压的东西，藤蔓从那里延展出来，随着水面的的晃动，他看见那些藤蔓像是长了个蛇头。
苏慕折正震惊于岩壁下方那些蛇头藤蔓的数量，感觉肩膀被什么撞了一下，回头，看到沈天均的脸。
显然他也看见那些蛇头藤蔓了。
沈天均比了个快走的手势，苏慕折点点头，趁那些蛇头藤蔓没完全苏醒，他们必须要离开这里。
“啊！”苏慕折从水里探出头来，他看见林越之已经游到岩壁附近了。
“你们快些上去，不要在水里停留！”苏慕折喊道，“底下有东西，快沿着藤蔓上去！”
“那你们呢！”常校尉喊着，发现水面愈发剧烈的晃动了，有时候水里的浪涛都遮住了二人的身影。
不容苏慕折他们回答，水中央掀起了一个巨大的浪涛，苏慕折心里一震，忽然手边传来一个温暖的触感，他回头，沈天均正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巨大的浪涛带着强势的力量朝苏慕折和沈天均扑来，他们像是被水一下子冲走，常校尉眨眼的功夫，就看见他们被一路带出了洞口！
他们二人从那个洞出去了。
常校尉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他看向旁边的林越之，两个人在藤蔓之上，离水面约半米高。
“先上去吧。”常校尉道。
林越之木讷地点点头。
昏暗的天色笼罩在整座山林中，水声在林间回荡，微湿的空气氤氲着淡淡的腐木气息，两个身影躺在碎石河岸，双目紧闭，浑身湿透。
“窸窸窣窣……”草丛间传来异响，沈天均猛地睁开眼睛，回身看向草丛，是只野兔。
四周都是黑的，借着淡淡的月光，沈天均抓了那只野兔。
沈天均把兔子绑在一旁，然后蹲到苏慕折身边，伸手轻轻拍打他的脸。
不多时，苏慕折才睁开眼。他先是迷茫地看着沈天均，待眼神逐渐恢复明朗，才从地上起来。
见他无大碍，沈天均才捡来附近的树枝叶子，堆好点了个火。
“这是哪？”苏慕折还有些发懵，他感觉身体像是被什么碾过，动一动都快散架了。
“我们被冲出洞外了，在那。”沈天均指着洞口的方向。不过现在视野不好，看不大清。
苏慕折凝视着那个黑漆漆的洞和流出来的小型瀑布，半晌才意识到大家分散了！
于是他赶紧站起身往岸边走去，这才发现这洞外也是个小池子，他们被冲出来的地方形成了小瀑布，周边则和山林无异。
“他们还在洞里。”苏慕折指着那处道。
“林越之他们应该顺着藤蔓上去找苏盛了。”沈天均把那只野兔架在火上烤起来。
“你哪来的兔子？”苏慕折被他这一连串除毛洗净架火堆的动作吸引了注意力。
“方才送上门的。”沈天均低低地咳嗽一声。
苏慕折噢了一声，然后坐到火堆旁，“我们不找他们吗？”
“现在天已经黑了。”
那个洞高十几米，幸好下面形成了小池子，否则这么高这么强的力量冲出来，落在地上怕是五脏六腑都要震碎。
天黑行动受限，不仅联系不到别人，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沈天均从不做这种傻事。
苏慕折吸了吸鼻子，抱住湿透的自己。沈天均看了他一眼，然后开始褪下衣服，“把你衣服都脱了。”
“啊？”
苏慕折怔了怔，目光落在沈天均丝毫没有减速的手上，他剥光了上层的衣服，露出苍劲有力的上半身。
他的身躯在火光照映下像个石刻的范本，每一道肌肉纹路的走向蜿蜒绵亘，宽肩窄腰惹人瞎想，漂亮的皮肤纹理让沈天均看起来不至于过分粗糙，反倒增添了细腻的美感。
“脱了。”沈天均言简意赅。
“这……这不好吧，虽然、虽然我做过男宠，但也是个清白之身，这取暖的方式……也太有伤风化了。”苏慕折瞪着眼睛，说得认真，他可没少听那些说书人的故事。
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脱衣取暖，暧昧又旖旎。
沈天均听了半天，没明白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只是让他烤个衣服，这样湿答答贴在身上一夜肯定要生病。
于是他也懒得解释，直接上手。
哪知道苏慕折立刻后腿几步，还踉跄地差点摔一跤，“沈将军，您这样就……就有损您美誉了。这、人家不愿意，你还能强来的么？”
沈天均这才听明白什么意思，他目光闪烁几下，身影倒退两步，“烤一下衣服。”
“……”沉默几秒，苏慕折的脸慢慢烧起来，红得都分不清是火光还是皮肤本身。
二人尴尬的沉默，苏慕折默默将外衣褪下，层层脱掉后，露出与沈天均完全不同的身体。
苏慕折白，却远没有沈天均的细腻。他的后背横竖躺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痕迹，像是有鞭痕，烧痕，还有一些沈天均辨认不出来。
他背对着沈天均，将衣服挂在树梢，随着动作，沈天均看到他的腰腹似乎还有个奇怪的图纹。
“那是什么？”沈天均问。
苏慕折转过身，露出了腰腹处白色的刻纹，准确来说不是白色，是肉色，如果不认真看，很难察觉。
那白色的纹路要在特定火光和角度里才能看清，苏慕折瞧沈天均好奇，他自己低下头端详片刻，竟也想不起来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苏慕折走到火堆旁，沈天均微微弯腰，脸凑近他的腰腹。
苏慕折盯着沈天均的头顶，忽而脸上刚刚消下去的温度又升起来，不过沈天均看得认真，他也就只能硬着头皮站定。
“我可以碰一下吗？”沈天均问，丝毫没有察觉苏慕折的羞意。
苏慕折深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嗯了一声。他假装平静，然而内心早就如方才那惊涛骇浪般，激烈地拍打着他的胸腔。
沈天均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白色刻纹，是凸起来的，肉眼看不出，但是摸着与周边的皮肤纹理截然不同。
他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图案，最后越发觉得像是一个字。可那字又很复杂，沈天均辨认不出来。
弯了一会儿腰，沈天均有些疲乏了，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带着热气，喷洒在苏慕折的腰腹间。
沈天均浑然不觉，他站起身起弄还在烤架上的野兔。这头苏慕折浑身都僵硬了，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刚刚热气烫过的地方。
他眨了几下眼睛，企图掩饰视线的混乱。
那块皮肤像是很久都还残留着沈天均的气息，滚烫又旖旎。
而沈天均此刻脑子都是白色刻纹，苏慕折身上又增添了一个疑点。他撩了撩火堆，盘算着天亮之后的打算。
苏慕折坐在沈天均对面，抱着双膝，目光不自然地扫视着四周，像是不知道看哪里好。
脱了衣的沈天均好像有种格外的吸引力，总是让人忍不住往他的身体看去。苏慕折也不例外。
重要的是，苏慕折自己本身很瘦，没有沈天均那种健康漂亮的肌肉。他很嫉妒，也很埋怨。
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么大！
“烤好了。”沈天均用小刀把兔肉剃下来，递给苏慕折。
苏慕折见他轻车熟路，接过手后问：“你们行军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说到行军，沈天均周身的气氛瞬间像是黑了，气温似乎都降至零点。
沈天均不由得想起那年行军，也是这样的火堆，对面坐着萧卿。他为他烤火，为他剃肉。
那时的萧卿不会像苏慕折那样活泼，他永远都看着手上的书，安静，沉稳。和萧卿在一起时，沈天均会比现在更沉默。
因为萧卿喜静，沈天均本身的性格就沉闷，与他一起就更闷了。可是沈天均却很享受和萧卿在一起的时光。
他的回忆随着眼前的人影重叠，似乎苏慕折变成了萧卿，他捏着手上的兔肉，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
忽然间，沈天均感觉自己的身躯变得软绵绵的，像是四肢不听大脑的话一样。
“沈将军？”他耳边传来这句话，萧卿也是这样喊自己的。
他看着眼前的面孔，愈发觉得那就是萧卿。
沈天均站起身，目光熠熠地盯着苏慕折，而苏慕折却发现他的眼睛不大对劲，很红，也很迷茫的样子。
于是苏慕折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沈天均身形微动，整个人踉跄一下，苏慕折惊得伸手一扶，才发现沈天均身上滚烫得很！
“你发烧了？”苏慕折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再摸摸自己。
沈天均的视线紧紧盯着苏慕折开开合合的嘴唇上，他仿佛看见萧卿在担心自己，那种着急的样子是他从没见过的。
萧卿在担心自己，沈天均忽然微微笑了一下。
听见笑声的苏慕折抬起头，看见他眼眸如秋水，闪着极致温柔的光，像是万千星河落在那眼里，连五官都变得舒展。
苏慕折愣了一下，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笑。
突然，他看到沈天均的脸越来越近，苏慕折宛如被施展了定身术，他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到嘴唇传来温热的触感。
只一下，蜻蜓点水，却带着万般缱绻的绵绵情意。
苏慕折那一刻的心情就像是落在春日喜鹊的双翅间，感受到来自初春暖风里特有的娇花气息，甜得宛如掉在花蜜间。
直到听见沈天均倒在自己脚边，他才回过神。
苏慕折愣愣地蹲下身，眼睛有些发懵地看向沈天均的脸，对方双目紧闭，两颊微微泛红。
他伸手轻轻抚上沈天均的嘴唇，却在碰到的那一霎那，触电般立刻收回。
就是这双唇，苏慕折眉梢间缓缓舒展开，这是他从没感受过的感觉，像是有些惊慌的小鹿，却不反感。
他听见沈天均闷闷哼了一声，苏慕折立刻收拾好慌乱又莫名甜蜜的心情，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己腿上。
原来，那个姓苏的老头真的没骗自己。苏慕折这样想着，原来沈将军是真的喜欢自己的。
他一想到那个吻，又想到自己此刻甜蜜的心情，好像一切都有了解释。那就是，自己以前一定也是喜欢沈天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