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案桌前的烛火摇曳。月光透过窗纱照在平整的床铺上，苏慕折的侧脸映着火光，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阿詹方才送来的衣服。
这些衣服都是阿詹特意挑的，干干净净地一水的素色。苏慕折伸手轻轻摸着，阿詹剪了剪烛火灯芯，转头看见他发呆。
“公子不喜欢这些衣裳吗？”
“没有，这些衣裳想必是你仔细挑好的，都是我喜欢的颜色。”苏慕折抬眸笑了一下，旁边支着胳膊的沈天均眯眼小憩着，听见这话睁开眼。
“那是，宫里的各位公子都喜欢穿着鲜艳，独独公子最喜欢这样素雅的颜色，也衬得公子皮肤白净呢。”阿詹欢喜地抱起桌上的衣服，转身走去衣柜装好。
沈天均懒洋洋地坐正身体，看向阿詹，“你倒是了解你公子。”
“当然，我尽心服侍公子，公子待我极好，所以公子的喜好这么些年我总是记着。”阿詹哼着小曲，蹲在衣柜前仔细折叠。
沈天均看向苏慕折，嘴角轻轻勾起，“我倒是想看看你公子是如何待你好的，如今可是跋扈，叫身边的人都不敢招惹他呢。”
“是呢，我跋扈得很，将军可要小心说话。”苏慕折顺着他的话口如是说。
二人调情似的话语听得阿詹有些脸红，但他却很开心，至少瞧着苏慕折在他身边似乎格外开心，虽然说话像是吵架，可语气却温柔得很。
“阿詹你倒是说说，你家公子喜好都有哪些，好让我记一记。”沈天均侧头温柔注视着苏慕折，苏慕折也没反驳，端着茶杯喝茶。
阿詹仔细想了想，比着手指头数道：“公子在宫里的时候性子安静，但尤其喜欢放风筝，秋后下午总让奴才取了风筝来玩。”
“此事居然是真的？”沈天均挑眉道。
苏慕折吹着茶面，凉凉道：“大约是打发时间，也没别的可做。”
“还有呢？”
阿詹仰着脑袋想了想，“还有喜欢吃甜食，尤其是糖糕，酸的东西不愿沾。噢，还有最重要的，公子尤其喜欢弹琴，琴艺极好。”
听见这话，沈天均倒想起来，还在凤观国的时候，林越之曾说要修一把琴，说是要听苏慕折弹着。
当时还说那琴弦不好找，也没有会修琴的师傅帮手。
说起来，沈天均也喜欢听琴音。沈家经常请琴师或者舞妓来府表演，萧卿从前也玩琴，但弹的次数不多，手艺也比较生疏。
沈天均这么想着，忽然便很想听一听苏慕折弹的琴。
“弹琴，我倒是不记得这事。恐怕，现在就算给我一把琴，我也是奏不出来的。”苏慕折对于这块的记忆几近空白，他根本想不出自己曾经弹过什么琴，琴谱为何。
“没关系的公子，您肯定都会记起来的。”阿詹诚觉自己说错话，慌忙找补。
见此，苏慕折淡笑，“无事，这算不了什么的，我记忆碎得很，有些记得，有些不大记得，徒徒奏琴罢了，我不放在心上。”
阿詹这才舒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沈天均瞧着这一幕，悠悠开口，“怪不得他说你待他好，原是这样宽慰。”
“天色不早了，你也快些回去歇息吧。”苏慕折看着高月悬空，想到这儿毕竟偏僻，还是劝阿詹回去。
“也好，那奴才先告退，明日奴才再过来侍奉公子。”阿詹整理好衣柜，转身便乖巧退出房门，苏慕折走出院子去送他，顺便嘱咐他一路小心。
“公子待下人这般好，能不能给眼前的将军也分一些？”苏慕折站在门口看着他走，阿詹少年郎的小辫子随着小跑一晃一晃的，瞧着生动。
身后的男人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开口酸溜溜地。
苏慕折回头，“什么下人不下人的，我如今是自由身，阿詹也是，无论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把他当奴才来看。”
听见这话，沈天均俯身轻声道：“是我失言。”
苏慕折仰起脸，看着他的剑眉星目，眼里的光温柔似水，看了几秒，男人问他看什么，“我只是在想，沈将军何时变得这样好脾气了。”
“我在你心里是个暴躁的人？”
苏慕折笑笑没说话，越过他的身躯往院子里走，男人跟在他身后，宛如大型犬，“别的也就罢了，我可是对你一直没发过脾气的。”
“或者说，我这般只对你如此罢了，这份心意你难道要假装看不见？”
苏慕折刚踏进房门，便低声道：“我知道。”
他回过头，看见沈天均站在院子里。黑空的银月撒下的光辉沐浴在他的肩侧，朦朦胧胧的，锋利的下颌线都显得柔和几分。
沈天均急切地想要证明什么，连眉头蹙起都未曾发觉。
“你上次那番话我听得进去。”苏慕折说着，那番话便是沈天均承认自己的心意，包括说出了对萧卿的想法，他袒露一切，既是如此说，苏慕折没有去怀疑的道理。
他愿意说，苏慕折便愿意去信。
可到底是时间问题，就好比方才那几件素色的衣裳。苏慕折也瞧见沈天均忽而睁开眼，大约也是想到在凤观的时候，他亲自给自己送来的青色的衣裳。
而林越之说过，青色是萧卿的最爱。
沈天均送了他最爱的颜色的衣服给了苏慕折，饶是这样的小事，如今的彼此心里也总会有些忌惮。这便说明，虽然表露心意，可要彼此因为一句话放下过往重重，到底是需要时间的。
更何况，在这红提村，如今要找的也有事关萧卿的线索。
若事关萧卿的每件事都要如此在乎，反倒那句句怀揣真心的话语，如今听来反而讽刺。所以苏慕折决定把这个问题敞开说说。
而沈天均也正有此意。
“我承认，我心里有你。说起萧卿的种种，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你我从前的相处，老实说，我确实不大高兴曾是你心里替身这件事。”苏慕折先开了这个口。
平日里小打小闹地，苏慕折总是梗着脖子不愿意说实话。可真正认认真真地谈及一些要事时，他比谁都懂得如何剖析自己。
“我必须要说。”沈天均顿了顿嗓音，“从前确有一些时候，我有意将你培养成萧卿的模样。可是并非事事如此，这世上没有相同的两个人，再像，你也是你自己，我总会看成是你，而非萧卿。”
“接下来要找他，总是避免不了很多话题。倘若事事都这般在意，倒叫我们失了理智与分寸，被有心之人害了也说不定。”苏慕折思索着，他与沈天均两两对望。
“我愿意相信你，但那倘若再负我，我便不会回头，彼此的情谊便要彻底了断，不再续生，我说到做到。”
苏慕折说这话时表情肃穆，他当然狠，狠过任何人，对自己对旁人都是一样的。也许他瞧着优柔寡断，可沈天均看着那坚定的眼神便知，他一定说到做到。
如今回头，只是心里还有一丝情意，尚未了结。
沈天均心里灌了蜜似地甜起来，他胸腔里仿佛有什么在疯狂撞击着，叫他双耳失聪，连同眼睛都只能看见眼前这个人。
他漂亮脆弱，却比谁都不屈。正是这份独特，才能一点一点地将沈天均纳入囊中，并且越发死心塌地。
沈天均上前几步，看着他干净的脸庞，垂眸的同时缓慢握住他的双手，“说到做到，我定不负你。”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在苏慕折耳边暴起，他眼睫微微发颤，指尖被男人温热的掌心托着，二人靠得很近，近得呼吸交融，连同彼此的心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沈天均的目光落在苏慕折的嘴唇上，他的嘴唇颜色很淡，唇峰漂亮极了，唇肉偏薄，看起来很冷，却有着莫名地吸引力。
他不自觉俯身靠前苏慕折，本就呼吸交融的二人此刻鼻尖已经蜻蜓点水般触碰到，四周只有萧瑟的风声，彼此如今心里眼里都只能融入对方。
空气变得旖旎绮丽，苏慕折的眼神在男人的脸色轻扫，鼻间全然是男人身上的气息，强烈的荷尔蒙几乎要将他逼晕。
鼻尖有些酥痒，沈天均似是有意逗弄，轻轻磨蹭着苏慕折的鼻尖，二人脸色都是滚烫的呼吸，沈天均显然感受到掌心里的颤抖。
那是紧张。
脸庞越发靠近，苏慕折忽而闭上眼。沈天均看着那娴静的脸庞，乖顺得实在让人心生怜爱。
他轻轻勾起嘴角，俯身微微侧过脸庞，双唇相印，柔软的触感让双方身躯都微微颤抖。
沈天均感觉掌心的双手立刻蜷缩成拳头，他便轻柔地吻着对方，在他的嘴角落下一个又一个绵密的吻，苏慕折紧紧闭着双眼，脸颊红透了。
好可爱，沈天均这么想着，蓦然将他拉进怀里，圈着那比女子还细软的腰肢，身后的发尾落在沈天均的胳膊上，酥痒极了。
二人气息渐重，沈天均才轻轻放开他。苏慕折低着脑袋，可耳尖却红红的。
“我粗鲁了？”沈天均瞧他不说话，故意逗他。
苏慕折只摇头不说话。
“那你怎么不理我？”沈天均话语里带着笑，苏慕折立刻明白过来，立刻抬眼瞪他。
抬眼时，那眼角红红的，眼眸羞涩娇嗔，还有些恼怒，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小猫。
被他这样一瞪，沈天均兴致又上来，勾着他的下巴，猝不及防地迅速亲了一口，把苏慕折亲得发懵。
“流氓！”苏慕折低声骂道，然后脸颊更红了。他伸手刚要推开沈天均的胸膛，忽然听见附近土屋姑娘的叫喊。
苏慕折表情一愣，双手还放在男人的胸口处，便瞧见不远处一个姑娘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来，似乎身后还跟了许多人，带着篝火，浩浩荡荡。
“这不是……这不是小薇吗？”苏慕折眯了眯眼睛，看看那身形熟悉，近了才看明白是是谁。
沈天均懒懒地松开手，转而看向门外。只见她哭喊着跑进庭院，身后一大帮人拿着篝火也冲了进来。
除却那些生面孔外，还有沈立他们。
“这是做什么？”苏慕折轻声问。
小薇被几个老嬷嬷逮住，恨铁不成钢似地拧了一把她的脸颊。可小薇分明脸上两道泪痕，整个人瞧着凄厉惨淡。
沈立被几个村民围着说话，沈丹便主动走过来，“是这样的，祈福礼的那位张廷恩大人看上她了，要娶她为妻。”
今儿个才说起这事，苏慕折倒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还刚好发生在这个人身上。
那小薇哭喊着，伸着胳膊对着沈天均喊什么，可不知为何只有嘴在开开合合，却一句嗓音都没有，宛如哑了。
而这，沈丹也给了解释，“她一接到张廷恩的贴，便哭喊着说不愿意。还大骂张廷恩狼豺虎豹，她家怕出事，将其毒哑了。”
“什么？”苏慕折虽然也不喜欢这个叫小薇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竟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事发生。
可见那些村民，分明不觉得有什么。这张廷恩倒真成了这些人的神，供起来便罢，如今是一句话都违抗不得，连亲生女儿都能毒哑以取悦这位大人。
苏慕折有些哑然地看着这一幕，小薇被五花大绑起来，门口的阿詹匆匆赶来，他才刚走没多久，一听说出事了，便疯狂赶回来。
“公子，公子没事吧？”阿詹心惊胆颤地来到苏慕折身边。
苏慕折脸色有些白，“阿詹，那小薇被她家里人毒哑了。”
阿詹点点头，有些同情地看向小薇，他也算与她有过一段朋友情谊，虽然见面不多，但也是个熟悉的朋友。
如今遭了这事，饶是他，也没办法解救不愿意的小薇。
“公子，有些话阿詹不得不说，红提村的规矩这么些年了，从未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改变，张廷恩再是猖狂，这村里却没人能制止他。公子又是外村人，此事不应插手。”阿詹低声说道。
苏慕折当然明白，他虽愿意解救无辜之人，可看眼前连沈立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大概是要他本家莫管旁支，小薇逃到这儿，自然是寻求本家帮助的。
“别忘了，咱们此时还不能与张廷恩结怨。”沈天均在他耳旁提醒。
没等苏慕折开口，那帮村民就把挣扎的小薇从地上捞起来，连拖到拽地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