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立留大家在杨氏土屋用午膳，家里的奴仆不多，伺候这么些人还是够的。这会子快正午了，小厨房也热络起来。
“不知越之来不来，我亲自去问他吧。”沈立如是说道。
说罢，这土屋里便只剩沈天均和苏慕折二人。方才闹了一通，在场的几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留开空间给他们。
沈丹说是疲乏，想小眯一会儿。
外面的日头渐毒，明晃晃地光被沙面折射着，看得人刺眼又燥热。苏慕折翘着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着脚尖，这洗好的红提子一个个入了他的嘴，沈天均就这么在旁边看着。
“这样甜腻的东西，数你能吃下这么多。”沈天均说话的语气里带着愉悦，似乎方才那场闹剧让他甚是高兴。
苏慕折一边剥皮，一边漫不经心地将红提塞进嘴里，“这红提放着也是放着，怎么，还不许我吃了？”
瞧他拿眼神瞪自己的沈天均一点也不恼，甚至还觉得可爱，于是倾身支着胳膊凝视着他道：“燕云的甜食也多，怕是你吃不完呢。我怎么会不让你吃呢？”
这话的意思明显，苏慕折没接这个话口，他的手指纤细，不似寻常男子那般粗糙，不过大大小小的一些伤口却隐约可见，许是白，看着就像洗净了的葱跟。
沈天均注视着他把玩提子的手指，想到方才自己从这双手里吃到红提，喉咙略微发紧。他抬眼再看苏慕折时，眼神多了许多深意。
“方才为何那般？”
“哪般？”苏慕折装傻充愣，硬是接话。
“就是为何耍性子骗我，你那眼睛干净得很，我看得细致，倒没发现有什么刺痛你的东西。”
苏慕折捏着手里的红提，转头看他，“骗你？我饶是骗了你，沈将军便要罚我吗？”
“自然不舍得罚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这般罢了。”沈天均眼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这情话更是信手拈来。
这句不舍得倒像是噎得苏慕折半晌说不出话，他白了沈天均一眼，小声嘀咕道：“儿戏罢了。”
“什么？”沈天均铁了心地逗弄苏慕折，把苏慕折惹得恼火。
“没什么，就喜欢大庭广众叫你出丑！”
听见这话，沈天均闷闷发笑，他侧着头去看苏慕折的神色，满眼的温柔都快溢出来。
“那便多出丑几回，我甚是受用呢。”沈天均全然接受的样子，让苏慕折只能哼了一声，继续给手里的红提剥皮。
午膳还是没请来林越之，说是日头毒，懒得走动。不过沈立说起来的时候，还特地与苏慕折强调一回，去喊林越之的时候，他的脸色尽然好看了许多，大约是听了阿詹的解释，心里不气啦，只是放不下面子。
午膳上了几道精致的菜，几人齐聚在堂屋，苏慕折拿起调羹先慢悠悠地喝几口汤，听着沈立细致地描绘林越之的神色，他淡淡笑了一下。
“也罢，日头毒，叫他来回跑也劳神费心。那郑利也不来么？”苏慕折记得他嫌弃完小薇之后便跑出杨氏土屋，之后再没回来，心想他大概回去了。
沈立点点头，“他是回你住处去了，虽然与林越之不对付，不过阿詹在那儿，到底也算是有半个你在那里盯着，一时半会应该起不了什么冲突。”
这话从沈立嘴里出来就很称奇，苏慕折咽下喉咙里的甜汤，倒也没去解释什么。心道，大约在沈立眼里，自己在他们之间是个什么重要的位置。
这会儿要谈正事了，沈立便借着吃饭的理由，遣散站在堂屋的各个仆人。
“说起来，那祈福礼的雕像你们可有认真看过？”沈立低声问道。
苏慕折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全金的雕像，似乎有意做成佛面，却眉目妖冶，看着十分违和便罢，更多的是一种妖相。只是莲坐在下，不认真分辨，大约旁人总觉得是仙班里的哪位神仙。
“那雕像有什么问题？”
“与前些年我看得不一样了，前些年也有金像，但没有这么大一个，而且之前的金像是河神，抱着牌匾呢。”沈立说。
苏慕折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沈天均，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察觉到什么。
“莫不是，这修缮的金像是村里的哪位吧？”苏慕折问道。
沈立伏低身子，嗓音越发低调，“是张廷恩。”
张廷恩？苏慕折眨了眨眼睛，脑子里的想法迅速转动几圈，按照之前所言，这村里的跪拜一一都有人实现，若此人是张廷恩，似乎倒说得过去。
张廷恩据传人脉极广，走南闯北地赚钱，让他识得不少人，又是背靠凤观国主，深得许多人趋之若鹜。
要说能实现别人的愿望，似乎真的能做到。
“这张廷恩现在可在村里？”苏慕折想了想问。
“听说祈福礼他必在，不过我是没见过张廷恩的。”
“祈福礼要办几日？”
“三日，最后一日要乘车巡村，据说到时会很热闹。我从前也碰过祈福礼的日子，可从来没听说过巡村。”
说到这个，苏慕折蓦然觉得有些熟悉，忽而记起郑利方才说得巡城，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看向沈天均，“你一般只有胜仗时才巡城是么？”
沈天均点点头，“燕云的规矩，一般只有国主生辰或者将领立功受国主亲赐，方才有此殊荣。”
连燕云都如此看重巡城，大概巡城必得是尊贵之人。这张廷恩虽然是背靠凤观国主，可也听得他副使被撤，起码在明面上，国主是不会给他这样的殊荣的。
他竟在自己的家乡村落里如此嚣张自负，是要做国主了么？苏慕折思索着，看来，此人猖獗之程度可见一斑。
“噢对了，张廷恩有个夫人住在附近，听说性子娴静，本是村里的美人，被张廷恩强娶了几年，如今被扔在这偏僻处。”
“还有这八卦？”苏慕折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接话，这午膳的菜品做得甚是合胃口，苏慕折倒渐渐沉浸在吃喝里了。
身边的沈天均仔细留意着他筷子去处，还时不时给他舀些热汤。
“是呢，张廷恩好几个夫人，在外头也娶了不少，据说来一次祈福礼就看上一个人。”
“原是个好色又猖獗的人，又是巡城又是纳妃似地娶妻，真想做国主了？”苏慕折接过沈天均递来的手帕，轻轻擦拭嘴边。
“不过想见张廷恩一面，倒真如见国主那般难。”沈立摇摇头，冷笑道。
“既然想做国主，当然难见。恐怕他这样猖獗的人，需得有个身份才能叫他正眼看看。”苏慕折随口一说，忽而空气安静了下来。
连同筷子碰撞碗的啷当声都停了。
沈丹一心埋头苦吃，察觉大伙儿都不说话了，才从碗里抬起头来。
只见对面的苏慕折扭头盯着沈天均看，眼神意味深长。似乎此画面有趣得很，连沈立都忍不住笑了几声。
“说起这有身份的……”苏慕折放下筷子站起来打量沈天均，男人气定神闲地往他饭碗里夹菜，“这眼前不就有一位功名显赫的大将军吗？”
“这倒是，沈将军可是出名的，燕云有沈家，才叫旁人不敢来犯。这张廷恩走南闯北的，怎么可能没听过沈将军威名。”沈立附和道。
苏慕折一屁股坐回去，仰着脑袋注视着沈天均，“既是如此，便要委屈咱们沈将军了。”
听见这话，沈天均扭头看他，眼神落在他吃得泛红的嘴唇上，低声道：“吃饭。”
也不说愿意，也不说其他，只是眼中含笑，衬得极为宠溺眼前这爱撒娇的苏慕折。
“噢，咱们沈将军答应了，这桩事了结了。”苏慕折欢喜地坐正，夹起碗里刚刚沈天均给他夹的菜。
“见了张廷恩，你们打算说些什么？”沈立问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来红提村，一是因为萧卿，在长越山的时候，百绫留下的线索。二是苏慕折，红提村藏了一把他记忆中的某个钥匙，这张廷恩是突破口，需得见过一面，方才知晓。
这些话都不能直接问，还得看看此人虽猖獗又好色，但能走到今天，恐怕并非愚钝之人，即便是试探，也得万分小心才是。
“左不过是试试他的风口，红提村咱们还没清楚到底是怎么样的村子，你娘亲虽是本村人，可你也好些年没回来，咱们眼前如今看到的还断不能下结论。”苏慕折说。
沈立也觉着有道理，他点点头，“对了，我让林越之他们搬到这儿了，总是住在村民那里容易招惹是非，你们也来这儿吧，那阿詹虽好，但那土屋非他个人所有。”
想来也有道理，苏慕折便应允了。沈天均表情微变，但也收得很快，无人发觉。
杨氏土屋有好几个，最大的那个是主屋，附近靠着聚拢的是小型的土屋。从前给那些旁支住，还有些更小的，便是下人的房间。
用过午膳，沈立说会去**祈福礼求得面见张廷恩。苏慕折本说一起去，但红提村的祈福礼有规定，祈福需得是本村人，旁的只能看着或者领香囊，但不得**。
听沈立这么解释，苏慕折也没勉强。
转而跟着管家去打扫出来的土屋，这是他今晚要睡的地方。直到踏入房门，苏慕折才发觉沈天均跟了一路。
他诧异回头，“你跟过来做什么？不去瞧瞧你那屋头？”
沈天均大方进门，还坐在椅子上，“这土屋数量不多，我让沈立给你我安排在一间。”
听此，苏慕折拧眉，“你连过问都不过问一下我？”
见他生气，沈天均条件反射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沉默地盯着苏慕折，眼睛里干干净净，神色却莫名委屈。
“让开。”苏慕折没给他好脸色，推开他一屁股坐在方才被坐的位置上。门口的管家脸色尴尬，只悄摸地走进来，来回打量二人，寻思着怎么说话好。
“那个，苏公子，这土屋确实数量不多，沈公子如此安排也是有道理的。旁人总没有沈将军会照顾您，体贴您啊。”
苏慕折斜睨一眼这管家，冷笑道：“见了一面，便知晓他会照顾人，体贴人，管家好眼光。”
被一同暗讽的管家也委屈地站在沈天均旁边，低着脑袋不说话。
这场面活似苏慕折多泼辣，教训得眼前两个人不敢说话。苏慕折伸手去推茶杯，沈天均便主动上前俯身给他倒茶。
身后的管家瞧着，心道这苏公子得是什么身份，才能叫这千金之躯的沈将军如此？
“别生气，我错了。”沈天均哑着嗓子说话。
苏慕折看了他一眼，眼眸里还是有些不大高兴的，可是他还是打发那管家，说是土屋极好，劳费他了，便让他退下。
沈天均默默勾起嘴角，看着他道：“苏公子大人有大量。”
“哼，你将军当惯了，对谁都呼来喝去，旁人的意见自然不必征问，对我也一样。”苏慕折端起茶杯慢吞吞喝起来。
沈天均脸上的笑意更浓，他俯身轻轻道：“恐怕我这将军在你面前只有被呵斥的份，我是该问问你，此事是我不对。”
这点便和萧卿完全不一样，萧卿到底还是把沈天均当是将军开的。萧卿性子倔，却断然不会越过彼此的身份。
苏慕折是哪里不高兴了，管你是将军还是其他，只要你对不起他，那他无论如何发泄，你都得受着。
沈天均对此一点儿也不生气，还生怕他气坏了身子。
“这儿只有一张床，我可没说能让你上/床睡觉。多要一床被子吧，晚上地里凉，将军可要仔细身体。”苏慕折像只小老虎一样在沈天均面前张牙舞爪，可沈天均看着只觉得更像小猫。
他闷声发笑，点点头，语气极为温柔地回了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