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身处在夕阳下广袤无垠的土地时，心中所有的困惑都会在那一时刻短暂消除。
苏慕折从山坡上小跑下来，稻田的蜻蜓飞在他身边，他的白色衣摆被风调皮地吹成波浪的形状，莫名而来的舒畅让苏慕折放下了所有沉重。
他像个孩子在稻田两侧的相拥之中跑过，林越之看见苏慕折难得活泼起来，于是快速跑到他身边。
“你这跑得太慢了，看我带你跑！”林越之一把抓住苏慕折的手，接着小山坡的弧度，两个人宛如小马驹，飞跑在田野间。
“你慢点林越之！”常校尉在远处瞧见了，忙喊道。
苏慕折看着柔柔弱弱，却也能跟上林越之的脚步。他的脸颊映着落霞的红，看起来像是天际间羞涩的那一朵云。
山坡上慢悠悠下来的沈天均看着这一幕，似乎他们天生拥有着年少的青涩，染了点世间的甜，像是春日里刚摘的果。
大家都以为苏慕折天生苦情又是个爱发呆的人，即便是笑，也是敛着的。就连他的名字，都不算是个好寓意。
没想到，沈天均眉头微挑，他看见已经跑下山坡的苏慕折回头望自己。
苏慕折跑得额间起了薄薄的汗，气息微微混乱，招手笑时眼睛像弯弯的月牙。白色的身影像是稻田里忽然冒出来的小精怪，随着风动让见者心动。
沈天均看到一个刚刚二十岁的灵魂，而不是全身疑团人。
这片稻田就像是历经蛇头藤蔓后的一块糖，给每个人心里灌进了甜蜜的心情。
他们重新相聚，前后走在稻田中。林越之还牵着苏慕折的手，苏慕折低下头看着两人相握的手，那种兄弟的感觉甚至超越了血缘关系的苏盛。
林越之的手就像其本人炽热的情感一样，裹得人心里暖暖的。
苏慕折不知不觉中，也把林越之看成了自己的弟弟。
身后的沈天均看见苏慕折的侧脸线条变得柔软，像是在笑。他低下头，看见二人交握的手。
再看旁边的苏盛，睡在常校尉的后背，时不时还因为说话声而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沈天均的目光又投向苏慕折的脸侧，只是这一眼，又变得温和几分。
待他们穿过这片稻田，有一小片稀稀疏疏的山林，沈天均望向西边，太阳已然落山，他们得在这儿扎营了。
“你说，咱们是不是快到了？”林越之抱着枯枝落叶放在常校尉脚边。
“看地图是快了，这稻田附近有个村庄，村庄再往外走几天，就是长越村了。”
火堆架起，苏盛懒洋洋地靠在树干上，“还要走几天啊？我这腿还疼呢！”
林越之撇了他一眼，“我们也受着伤呢，就你娇气？”
“你们这些粗人伤惯了。”苏盛语调贱兮兮地道。
林越之懒得理他，回头看向正做在石头上看稻田的苏慕折，他凑前去，“看什么呢？”
“等天色暗了，就看不见了。”苏慕折说。
“你很喜欢稻田啊？”
旁边站着沉默不语的沈天均将视线移过来。
“要是秋天，金灿灿一片会更好看。”苏慕折伸手比划了一下，“我就觉得在这样的地方，肯定没空去想别的事。”
林越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嗯，我觉着也是，我小时候才这么无忧无虑呢。”
苏慕折听他这么说，不禁哑然失笑，“可你现在年纪也不大呀。”
林越之摇摇头，回头瞥苏盛，“你看我天天和他斗智斗勇呢，小时候哪遇过这样的人。”
不远处的苏盛听了马上跳脚，“你说什么！”
不多时，两个人又斗起嘴来。苏慕折无奈地摇摇头，又重新将注意力转到那片稻田里。
沈天均从另一侧走过来，将身子随意靠在石头上，“你小时候能从苏家那儿看到这么大片的稻田么？”
听此，苏慕折努力回忆了一下，却发现脑袋空空如也。
“我想，应该不能吧。上次咱们看见的那个学堂，估摸着我也是个足不出户，只知道念书的呆子了。”苏慕折挖苦自己，沈天均转头看了他一下。
“我小时候也是念书。”沈天均难得说起小时候的事，苏慕折扭头看着他。
“不过，舞刀弄枪这些也是基本。”沈天均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童年，不过是在窗台读书，或者在院子里练剑。
说不上苦，也谈不上快乐。
众人皆道沈家只有他一个独长子，只有他自己明白底下还有两个不能上台面的弟弟和妹妹。
“你有弟弟和妹妹？”苏慕折说这话时，特地降低音量。因为上次常校尉还说沈天均是独子，这么说来连他们都不知道沈家还有后人。
“只是我没说。”沈天均解释道，似乎这件事于他而言，不像是多值得放在心上的。
苏慕折也不大喜欢去研究别人的家事，便止言于此。
“沈将军，去了长越山之后要回燕云一趟么？”身后传来常校尉的声音。
苏慕折回头，“回燕云？”
“长越山和燕云差不远，沈夫人应该很惦记您。”常校尉如是说道。
沈天均从扎营凤观至今，他已经数月未归家。
“回家一趟也好哇，我想念夫人做的银丝饼了。”林越之大大咧咧地说道。
“到时再议吧。”沈天均似乎对家并没有很留恋，他更在意的是何时到长越山。
天色慢慢暗下来，苏慕折从石头上跳下来，坐到火堆前。
“话说，咱们到了长越山要干什么呀？”林越之打了个哈欠问。
“去找一个叫百绫的女人。”常校尉沉声应道，“从凤观公主赵璐嘴里，我和沈将军知道她可能掌握了萧卿下落的线索。”
“百绫？你记得起她的事么？”林越之转头问苏慕折。
苏慕折默默摇头。
“我知道的也不多，百绫是凤观最有名的巫师，在长越山长大的，听闻还有一段美谈。”常校尉道。
“美谈？”林越之想了行，“是不是咱们行军时候说的那个？”
常校尉点点头。
见此，林越之马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也就你们觉得是美谈了。”
苏慕折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们，常校尉蹲下身给火堆添枯草，一边添一边说。
在长越山附近长大的人，都知道关于百绫的一桩美谈。
百绫是长越山的主人，貌若红霞，是叫人看了一眼都能读懂少女春心的模样。传闻在她年少时，遇到了一支队伍。
那队伍倒是无人考究，也无从考究到底是谁的，众人只知道百绫与其中的一位少年发生过一段情。
这本是美好的事情，但只有长越山的老者们才知道最终的结局，听闻少年的那支队伍在临走的时候人员减半，而百绫也像是换了个人。
在那支队伍离开之后，本是寻常长越山，变成了人人惧怕且约束众多的毒山。
“老者们不愿透露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后来的长越山却是变得越来越邪乎。”
闭目假寐的苏盛冷笑一声，“这有什么难猜的，被男人抛弃了呗。”
林越之转了个头，阴恻恻道：“年纪不小，这些市井烂谷子的事儿倒是门清。”
苏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
“总之不管如何，进了长越村之后，你们都要小心点，尤其是毒物，具体的我倒是不知道，不过万事都要留个心眼。”常校尉看向众人。
苏慕折嗯了一声，微风低低地从稻田掠过，他抬起下巴感受着，过不了几日就可以到长越山脚下了，前方等待的会是什么，所有人都不知道。
次日，火堆被一脚踩灭。林越之跺了跺鞋上的灰，几个人整理好行囊继续朝长越山出发。
离开这片舒心的稻田，终于前方不再是阴暗潮湿的山林了。
林越之不知从哪拣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悠哉悠哉地走在最前面，时不时环顾四周。
不知是不是错觉，离长越山越近，反而视线越是宽阔明朗，丝毫没有常校尉所说的邪乎。
“我说啊，常校尉你去过长越山么？”林越之放慢脚步，等到常校尉走在自己身边。
“没有啊，怎么了？”常校尉不明所以，“我的兄弟是长越山的，所以我算是熟悉点。”
“那照你这么说，这越走不该越阴森么，我瞅这一路鸟语花香，我都寻思咱们是不是来找巫师的了。”
常校尉啧了一声，“咋，这地理环境还能给你变一变？”
林越之说不过他，又转头去粘苏慕折。
“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呗，这关于你们那巫师百绫的事。”
苏慕折茫然地看着他，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天均传来刀鞘入剑的声音，锋利迅速，像是擦破了空气。
二人回头，看见沈天均面无表情的样子。
“行了你，昨儿个不问了吗？别为难人家了，失忆又不是好事，老是刺激人不好。”常校尉撤过林越之的胳膊，后半段的话是特地压低声音说的。
这时，苏盛冷不丁来了一句，“问他那个大白脑子，你也真是有意思，都不知道是他失忆还是你失忆了。”
说完，苏盛就摇头晃脑地挤开挡在自己面前的两人，白了一眼走在最前面。
苏慕折垂下头，林越之立马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我没那个挖苦你的意思，你别介意啊。”
话音一落，他就被有眼色的常校尉赶紧拉走。
身后的沈天均轻轻咳了一声，从苏慕折身边走过，但是他走得很慢，像是刻意在等苏慕折。
苏慕折却在想，关于那个记忆的碎片，蜘蛛这个信息要不要说出来。可这能代表什么呢？
他皱眉想了一会儿，抬眼看见沈天均站在不远处回头望着自己。登时，苏慕折勾起嘴角笑了一下，然后小跑跟上去。
几人沉默地走着，沈天均忽然在旁轻轻发话：“他年纪小，口无遮拦惯了。”
苏慕折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却立刻露出一个不知情的表情，并歪了一下脑袋看他。
“什么？”
见苏慕折似乎完全没在意刚才状况的样子，沈天均的神情才渐渐回暖，他摆摆手说没事。
四周的环境就像画面渐渐脱节般，从宽阔明朗到逐渐树影成双，地上的泥土由干变湿，似乎阳光在某个界点被什么慢慢吞噬了。
他们走了许久，直到走在最前方的常校尉忽然蹲下身，身后的几人停下脚步，目光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这些泥怎么感觉越走越湿了？”林越之看着他捻泥土的动作问道。
“是快到了，才会这样。”常校尉解释道，“长越山常年下雨不停，大家换上蓑衣斗篷吧，免得被淋湿了。”
说罢，众人开始翻行囊。
“给你。”沈天均不知从哪捡来了个棍子，高低正好够苏慕折撑着走路。
苏慕折愣了几秒，不过没说什么，乖乖接下了。
一路往长越山的方向走，泥土不仅由干变湿，甚至地面呈现出泥浆的状态，雨也开始下了。
“哎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苏盛的惊呼，所有人回头，看见他摔倒在地上，脸侧还被挑飞的泥沾上。
苏慕折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手上的棍子，又感激地朝沈天均望了一眼。
“小心点，这儿总体都是下坡，更容易滑倒。”常校尉转身去把苏盛拉起来。
沈天均的目光仍旧打量四周，处于警备的状。态。
林越之跳到苏盛面前，难得关心，“没事吧？你这一摔别把骨头摔飞了。”
“让开！”苏盛没好气地推开他的胸膛，路过苏慕折时，眼睛往下一看，看见他手里拿了根棍子，于是也没问，直接夺了过来。
“哎，你这人怎么老抢别人东西？”林越之第一个看不过去。
处于戒备状态的沈天均也看了一眼他们的争执，然后又回头去看苏慕折。
“没事，他摔了一跤，给他用吧。”苏慕折手搭在林越之肩膀上拍了拍。
苏盛立刻扬起一个胜利者地微笑，朝林越之炫耀似的。
“咱俩挨着走吧。”苏慕折伸手挽住林越之的胳膊，林越之便只能回头不去与苏盛计较。
沈天均垂下头，没说什么。
小闹一阵，几人重新出发。
雨越来越大，雾也多了起来，树林间起雾对于赶路的他们来说算不上好事。因为天已经快黑了，起码他们得先离开这个地方，尽快找到村庄入口。
“你这么惯着他做什么？虽然是你弟，但你看他哪里把你当哥？”雨下的大，把林越之的声音遮去七七八八。
苏慕折假装没听到，只回头嗯了一声。
显然林越之是不太满意这个答复的，又大声嚷嚷着，前面的沈天均猛然回头，把林越之的气焰吓得熄灭。
林越之沉默了一会儿，两个人手挽手走着，泥水淌过鞋面，很快浸湿到鞋里，黏黏糊糊又带着细粒的沙子。
“啊！啊！啊！走开！啊！”前面忽然传来尖叫声，众人抬头，看见苏盛扔开棍子，一边拔高嗓音叫着，一边往他们的方向跑。
林越之刚想问他发什么癫，就感觉胸口被甩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他低下头，看见一只艳丽的小蜘蛛趴在自己胸口！
“娘的！你往我身上丢什么！”林越之大喊道，跳起来弹走胸口的蜘蛛。
苏慕折往地上一看，发现那蜘蛛被泥水淹没。
“我身上好多蜘蛛！快帮我！”苏盛大叫着，苏慕折往后退了一步，发现他身上掉下好几只那种艳丽的蜘蛛。
“快！躺到泥里去！”常校尉喊道，然而苏盛不愿意，他硬是在原地蹦哒，那些蜘蛛便顺着脖子与衣服的间隙进去了！
“快躺下啊！”林越之也喊着。
忽然，苏盛身体一僵，像是触电一瞬，倒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