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1/1)

夜深了,荒漠的夜风声尤其大。土屋窗边糊的纸被一吹就滋啦滋啦响,伴着床前的炙火,竟无白日那份燥热,反而温馨十足。

苏慕折睁着眼睛看着顶上凹凸不平的干黄泥,垂在腰间两侧的手拧 成拳,身边的男人支起胳膊,缓缓吐息。

“怎的阿詹只有这一间屋子么?”苏慕折忍无可忍道。

男人身体伏在枕头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苏慕折,听见他这样羞的语气,闷闷笑道:“阿詹是怕你夜半自个儿受惊,才让我留下来陪你。”

苏慕折才不信,扭头瞪他,“把你脸转过去,我要睡觉。”

“你怎么这样霸道,还要管我睡姿如何?”沈天均将下巴搭在胳膊处,眼睛亮亮地盯着苏慕折。

苏慕折语塞,方才要他从自己身上滚下去,结果他倒好,滚到旁边开始脱下外衣。苏慕折吓得不清,沈天均只笑着问他要赶自己出去么?

外头已经黑了,阿詹临走时还贴心把门关好。显而易见这屋子是留给他们两个人的。苏慕折想了想,便转过头去不对着沈天均。

许是骨头里的累劲儿还没过,苏慕折不一会儿就觉得昏沉,他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可睡了没多久,感觉腰上搭了一只手过来,苏慕折有感觉,却没反抗。一来是太累,二来竟深信沈天均并非那些下流之人,便也一动不动地由着他去。

腰上的手停留不足一秒,苏慕折便感觉有更暖的东西迎上来,是软绵的薄被。原来他在给自己盖被子,苏慕折觉得侧睡的脸颊有些酸,便本能地转个身。

这一转身,刚好迎上男人支起的上半身。

苏慕折的小半张脸都埋到了沈天均的胸口上,还因为对方垂下的头发而痒得磨蹭几下鼻子。

怀里的异样让沈天均僵着身体数秒,他低头一看,瞧见苏慕折睡出红印的脸蛋,红扑扑的,冒着温暖的热气。

沈天均慢慢下移身体,盯着苏慕折偶尔砸吧砸吧几下的嘴唇,眼神逐渐温柔。苏慕折少有这样娇憨的时候,白日里他要么不爱搭理人,要么话术一来,堵得人一句话说不出来。

更有时睚眦必报的恶作剧,让人对他又爱又恨。

可如今这样娇憨可爱又带点让人怜惜的脆弱是很少见的,似乎苏慕折一睡觉了,就像放下所有的防备般。

沈天均不由得想起第一次和他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那时候也很热。他抱着苏慕折,热得半夜几次醒过来。

醒来时,还听见他的梦话。

想到这儿,沈天均的脸色忽然沉重起来,是啊,他说了梦话。沈天均这才仔细回忆着,他当时喊的是爹爹。

那一句爹爹,似乎有着万重依赖和不舍。可见过那苏爹以后,沈天均是在他身上看不见对苏慕折一点父爱的。

或者说,曾经有过,之后没了,才让苏慕折在梦里这样怀念自己的爹爹。

这仿佛更残忍了,沈天均眼珠子一转,看向苏慕折。他在想,苏慕折的过去到底还有什么苦是自己想不到的。

他活得那样辛苦,真的没有一个人曾认真地,从一而终地待他好过吗?

想到这儿,沈天均心脏猛然连抽几下,痛得有些难受。光是知道他成为祭种,被身边一个个人有意无意地背叛着,这一段的经历就足以让常人发疯求死。

更别提,苏家了。沈天均想起沈立查苏慕折在苏家的一些事是,发现苏家族谱甚至没有苏慕折的名字。

他的娘亲是苏爹明媒正娶而来的,苏慕折是苏家名正言顺的长子。沈天均理了理思绪,想到了祭种与苏家时间线的重合。

他心里猛然咯噔一声,至少成为祭种是需要时间的。苏慕折在长越山曾经过夜,即便没有经常,但看唐刃与红姑娘的态度,显然苏慕折在长越山待的时间不会少。

那么,试问一个苏家的儿子离家,苏爹或者苏慕折的娘亲真的没有任何反应么?

在沈立调查苏家那段时间里,包括后来盘问苏慕折的弟弟苏盛也罢,似乎对于苏慕折离家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有反应。

按照苏家大夫人那个嚣张跋扈的性子,大约是要拿苏慕折私自离府这件事情疯狂作文章才对。

但是,苏家上下都没有反应。

这点很诡异,而且不像是说好的那种。如果是说好的,那苏盛必然会抖出些线索来,可是他心里似乎也觉得苏慕折偶尔不在府里是正常的事。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

那就是,苏慕折成为祭种,是苏家有参与其中的。

大半夜推测出这个结果的沈天均忽然后背发凉,他手里确实没有证据,可按照目前的现象和已知的线索一步步推理下来,竟得出这么个可怖的结果。

沈天均纵横沙场多年,什么样的残忍行径都见过。独独今晚这个忽如其来的结论,竟让他后背发寒,连掌心都冒汗。

他不知道聪明如苏慕折,他有没有发现这个线索链条可能导致的结果。

如果这个结论属实,而那晚苏慕折的梦话证明了他对苏爹内心仍存有父子间情感的话,沈天均不想象,苏慕折知道以后会是什么心情。

就在沈天均不知该如何反应时,苏慕折忽然嘤咛一声,整个人蜷缩进他怀里。

沈天均愣了一下,侧耳去听他刚刚说的什么。

“不……”

不?沈天均眉头皱起来,他俯身将耳朵凑得更近一些。

“不喝……不想喝……”是梦话,沈天均听清楚了,但却不知道他这番话的意思。再看苏慕折,表情也不如方才舒展,而更像是梦里梦见什么让他挣扎的事情。

无法分辨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沈天均将胳膊轻轻搭在他的后腰上,二人温热的气息交融,苏慕折挣扎了几下,沈天均便躺在他身侧,用另一只手安抚似地轻轻拍着他的背。

一下、两下……

安抚似乎有效,苏慕折很快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蜷缩在沈天均的怀里。他还是像只小狗似地往沈天均怀里哼唧着,鼻尖轻轻抵在男人的喉结处。

沈天均深深吸了一口气,安抚后背的手轻轻抓起铺在床上的发丝,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然后紧绷几下,又松开。

方才的结论即便没有证据,大概也是八九不离十,否则,苏慕折这离奇的人生阶段没办法成立。

从苏家,到祭种,到入宫,到亡国。苏慕折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平日里性子还算温和,有时也喜欢耍小性子。

沈天均自认为自己不算个耐心极好的人,对待林越之也好,其余人也好,总是个底线在那。从前只觉得苏慕折可怜,仿佛他的性子再不好,都是有理由可循。

他对苏慕折包容,凡事让着他,如今再想想这个结论,除了怜惜,沈天均还有了别样的想法。

保护,唯一……沈天均想要成为那个能从一而终保护他的人,想要成为苏慕折唯一可以真正依赖的人。

他不必再担忧背叛,不必担忧身边的人枉死。苏慕折需要一个强大安然的人,而不是时时刻刻想到救人,从而牺牲了自己。

沈天均心底有些触动,他松开玩弄苏慕折发尾的手,转而将他拦入怀中,抱得更紧。

他竟贪婪地想着,你梦里不必再喊那些曾离你而去的人,也不必惶恐过去发生的那些事。只需要好好呆在自己怀里,他想给足苏慕折安全感。

许是想到这些,沈天均抱得越发用力,勒得苏慕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们都床靠窗,纸糊的窗户有一角被风掀开来。那一角露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晃晃地照进苏慕折迷茫的双眸里。

他就这么呆滞地看了几秒,想起来从百蛛毒坑里爬出来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这样又大又圆的。明晃晃地,却是寒冷的。

“沈将军?”苏慕折轻声喊道,抱着他的男人力气加重。

苏慕折觉得奇怪却没有挣扎,这样紧紧地怀抱就像是怕自己溜了一般,苏慕折眼神还有些发懵,便听见沈天均开口在耳边说话。

“让我保护你。”

“……”

苏慕折听着,迟迟没有回话。沈天均松开手,看见他蒙了一层雾般的眼睛,有些呆滞。

“你醒了吗?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沈天均小声说道。

“那萧卿怎么办?”苏慕折语气平淡,仿佛还在睡梦中。

“我保护你,让我保护你,我只想保护你一个。”沈天均的语气迫切,他全然顾不上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个人,此刻,他的心里只有苏慕折。

无论是苏慕折过往的经历,让他心痛也好。或者现在失了忆,性子不定也罢,沈天均终究是想清楚了。

若说爱,他只能对着苏慕折一个人说。

“那萧卿怎么办?……”苏慕折始终重复这句话,然后便昏昏沉沉地又靠在沈天均的肩头上,他嘴里呢喃着,那道坚固的防线,似乎没有因为此刻的脆弱而倒塌。

沈天均知道,他顾忌。苏慕折前半生被背叛得太多,而自己也确实曾是那些背叛者的一员。

“对不起。”沈天均最后还是抱着他这样说。

这一刻苏慕折倒像是醒了一些,他眨了眨眼睛,眼角有些红。

沈天均表情愣了愣,因为他感觉脖子上有温热的液体流进来。但是当他动时,苏慕折竟主动抱住他的后背,使得他没办法去确认,苏慕折是不是哭了。

但是,脖子上的液体太烫,烫进了沈天均心里。

外头的风声很大,呼呼作响宛如这荒漠在哭。鼓动着每个未睡之人的耳膜,苏慕折被沈天均压在枕头上,侧脸的泪水被沈天均轻轻吻掉。

他的动作太轻柔,柔得像是生怕把苏慕折碰坏了。

苏慕折的确遇到过很多背叛自己的人,可像沈天均这样迫切地想要重新获得信任,与自己说声对不起的人,只有他一个。

他向来心软,本也对沈天均有着不一样的感情,这一句对不起进了耳朵里,竟叫他不知不觉落了泪,还让沈天均发现了。

苏慕折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沾着泪珠发颤,脸侧传来痒痒柔柔的触感,就像一只狗狗在舔自己。

他搭着沈天均的肩膀,心里被这样举动甜进心里,仿佛喉咙都灌入蜜,腻得发齁。

“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沈天均在他耳侧轻声道。

苏慕折闭上眼,顺从地靠在他肩头缓缓睡去。

次日大早,苏慕折是被一阵强光逼醒的。他缓慢睁开眼,看见那原本露着月亮的窗户争先恐后地涌进阳光来,直直地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眯了眯眼睛,刚想转身避开继续睡,就感觉身后一堵墙似的怀抱。

转过头,是沈天均的睡颜。他睡得正熟,两只胳膊都怀抱着自己,胸口的衣领像是被谁挠开,露出大片肌肤。

苏慕折盯着那胸口数秒,然后脸腾得红了。要说是谁挠开的,这床上除了沈天均,可不就是自己了么?

苏慕折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老实睡觉的,可是看那裸露的肌肤,上头竟还有一些隐约的指甲痕。

他一下子想到,睡觉时自己做了两个梦。前一个梦似乎不大好,后一个梦是自己变成了小老鼠,一个劲儿的打洞,偏偏那墙铜墙铁壁似的,就是挠不开。

看着眼前的画面,苏慕折忽然明白铜墙铁壁的来源了。

意识慢慢恢复清明,苏慕折便也想起昨晚二人的亲密之举。尤其是男人吻掉自己脸侧的泪水,肉麻得不像话!

苏慕折感觉自己的脸火烧似的,他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想着跑路,可刚蹑手蹑脚地准备起来,男人搭在他后腰上的手似乎感知到了,忽然一个使劲,将他摁进自己怀里。

“你,你装睡!”苏慕折抬起眼,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着,懒洋洋的。

男人深吸一口气,像是舒展了一夜的困倦,他没有回答苏慕折的这个问题,而是调转画风,低哑道:“你睡觉好生不老实。”

“什、什么?……”苏慕折结巴了一下,有些心虚。

男人睁开一只眼,往下看了看,发现苏慕折两颊红红的,甚是可爱。

于是,便饶有兴趣地提了些精神,还将下巴搭在怀里人的头顶上,“我说,你睡觉不老实,喜欢扒我衣服。”

听见这话,苏慕折脑海里像是被炸了汤似,混乱极了。他羞赧地推着沈天均的胸口,“你胡说!”

男人好整以暇,立刻扒开胸口的衣领,露出上头的爪子痕,“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别是告诉我,这是我自己抓的?小老鼠?”

小老鼠一词甜蜜又肉麻,苏慕折眼眸瞪大,再也受不了似的挣扎着起身,赤着脚想跑下床,结果被男人逮小鸡似地抓回来,一屁股跌坐在他腿上。

“不承认么?”

男人的嗓音酥麻,带着热热的呵起在苏慕折耳边,让他瑟缩得只能往沈天均怀里退,越退越叫沈天均高兴。

二人正闹着,此时门外传来响声,是阿詹,来送洗漱的汤水。

苏慕折被逗得浑身像煮熟的虾子,他抬眼刚要开口,就被身后抱着他的男人一下子捂住嘴,紧接着脸侧快速传来柔软的触感。

“!”苏慕折眼眸再次瞪大,他宛如石化了。直到身后男人得逞的轻笑以及阿詹再次的呼唤,才让苏慕折醒过来。

他一下子挣脱开男人,跌跌撞撞地准备去开门。然而这沈天均像是故意使坏似的,又从后面靠过来,握住苏慕折摁着门把手的腕骨。

“你这副模样叫阿詹见了,他会不会觉得打搅我们?”男人含笑的声音从而后传来,苏慕折回头瞪他。

沈天均舔了舔嘴唇,“你脸颊这样红,和那姑娘见了心上人似的。”

苏慕折被逗得快哭了,沈天均从后面揽住他的曜,“你上/床躲着去吧。”

最后,当然是沈天均开的门。阿詹还奇怪,说是在宫里的时候苏慕折甚少赖床。沈天均一边用水洗手,一边看了一眼床上气鼓鼓的被子。

眼眸含着笑道:“大约是昨晚太辛苦,听他像是梦见自己是只小老鼠,忙了一晚上打洞呢。”

“啊?苏公子竟做这样可爱的梦?嘿嘿,苏公子要是真变成了小老鼠,也是最好看的那只。”阿詹说着。

两个人在这头调侃,殊不知被子里的苏慕折脸又闹红了,正气得牙痒痒地想要揍沈天均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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