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1)

沈家自燕云开国,便世代将军忠良。在燕云羸弱之际,好在沈家人个个骁勇善战,才不至于在混乱中被泥尘湮灭。

每代家主遵从一条条家规祖训,延绵至沈天均的父亲,便出了一例先例。

沈家每代只有一个夫人,连纳妾都不许。为的是家风优良,不节外生枝。可以绣球,却不许多纳。

这条规矩断在沈天均父亲的手里,在沈天均生下四年后,他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带回了一个身着卑贱的女人。

听闻那女人是乡下姑娘,沈父带兵行驻时遇到了她。

在沈天均的印象里,这个女人很温柔,说话总是小小声的。似乎被父亲带来沈家之后,总是畏手畏脚,面对强势的母亲,总抬不起头。

不过,似乎家里的仆人很爱与她说话。只是不敢当着母亲的面,只会私下里跟她聊几句。

父亲带了另一个女人进家,这件事情当然不受母亲理解。沈天均几乎没看见过他们相处时,能露出一点笑容。

后来长大一些,沈天均开始进军营训练,从长兵嘴里听说了沈家的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比如,沈家联姻,他的父亲母亲之间是冰冷的联系纽带。

沈夫人的母家里有在国主朝堂上是个说得上话的文言重臣,她本人是母家里唯一的嫡长女,性子傲气品行自然也出众。

即便生下沈天均,她那份骄人的容颜也胜过国主身边的嫔妃百倍。这样的女人,她什么都不缺,更不缺沈父那一丁点爱。

她嫁到沈家,也如同履行母家任务。为的是互相巩固地位,不至于开国后落得个凄惨下场。

在沈天均的记忆里,沈夫人是个性子极其冰冷的女人。沈父破坏了规矩,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于是,在沈父还未死时,沈家的主位就已经落到了沈夫人手里。因此,沈天均即便入军营十载,那小妾生了一儿一女也动不了他的位置。

只因他有一个强大的母亲。

“你带小妾回家,那是你自己坏了祖训。我的母家也不允许有这样的耻辱,你甚至都没来和我好好说说这件事。”

年轻的沈夫人坐在旁座,她脸庞精致,发髻梳得高高的,眼角微微上扬,唇角凝着冰冷的笑意。

前面跪着的是小妾,也是沈立与沈丹的母亲。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沈父坐在主座,曾经的不苟言笑,在此刻竟也有些心虚起来。

“沈家交给你,我很放心。”

拿一个家族换一个女人,沈夫人后来与沈天均说,男人空有痴情种只会害了自己和身边的人。

沈家从此宛如分裂,在沈夫人的管理下,家规一条又一条,严格苛刻。她将心思倾注在管教沈天均与打理沈家生意两件事上。

主位换了人,沈家的确日渐强大起来了。成为了燕云有名的家族,许多人慕名找上门合作,沈天均也是个有出息的,行军几年便名声大噪。

沈夫人对那小妾的态度,一直都是无视的。她不在意,自然也没有多管。沈家的事够她焦头烂额,没有心思去管一个弱女子。

沈父倒是痴情,几乎每日都留宿在那小妾处。除了军营的时候,沈天均基本在沈家很难看见他。

偶尔听下人们说,沈父又买了什么新奇玩意逗那小妾开心,或者又带她去哪个地方游山玩水。

沈天均看到的母亲基本都是在查账本,周旋在各种人之间,巧笑倩兮,心比谁都冷。

直到后来,那小妾怀孕了。本是喜事,沈家除了他的父亲,没人敢庆祝。

那是沈夫人正在和一个有名的家族商量瓷器的事儿,交易谈了几天,迟迟难下定论。这时传来这个消息,她只觉得可笑。

更可笑的还在后头,那是下暴雨的午后,沈天均刚被沈夫人抽查背书,他背得流利,沈夫人让他待在自己这儿喝刚炖好的雪梨汤。

雨下得很大,沈天均百无聊赖地喝着汤,翻阅手上刚刚背完的书。便听见几声急匆匆的步伐,他往外看去,瞧见下人打着伞撑着一个人。

他的母亲也听见了,只是淡淡一撇,便知来者是谁。

沈父湿了大半个肩头,进来时,沈天均毕恭毕敬地起来行礼。

“坐吧。”沈父朝他摆摆手。

“今儿个暴雨下得应景,沈将军怎么来了?”沈夫人用手指轻轻拨动桌上的算盘,眼角下的痣看起来魅惑。

“有件事,我想与你谈谈。”沈父的眉眼深邃,沈天均完全遗传了这一点,看起来就像复制的小版。

这一桌看起来本该是温馨一家人,可三个人的心都是冷的。

“若是为了那小妾的事,沈家的血脉我自然不会不管,大夫和保胎药都是用最好的。”沈夫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一边翻阅手上的书。

沈天均看向母亲,她眉眼淡淡,真是毫不在意自己的男人与别的女人娶妻生子,她的心思在沈家,在自己。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沈夫人的手停滞了一下,才缓缓明白过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若说是商量,倒不如是赶鸭子上架。他来拜托自己,无非是要自己坐在夫人的位置上,当着沈家上下的面,不得不对这个小妾好。

他特意来拜托自己照顾此胎,为的也是不让自己躲在暗处谋算。

想明白这层关系的沈夫人冷呵一声,侧着头看沈父,“我能让这孩子平安降生,自然也能让她生不出来。你这般特意上门来,我倒不觉得你安了什么好心呢。”

小小的沈天均头一次看见母亲直接与父亲这样说话,他的母亲不是传统夫人那般循规韬距,温恭谦良,却也对父亲在外留足了几分薄面。

被母亲这样一说,沈天均才反应过来父亲今日为何来此了。

沈父被戳穿心思,竟也憋得说不出一句话。沈夫人收回手里的账本,站起来道:“且不说她生的是男是女,就算你给了她几个孩子,在沈家也没有这些人说话的份,如今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沈父脸色煞白。

“所谓商量,还算的上是你我平起平坐时用的词。如今,你与那小妾一个位分,在沈家,你得求我办事,现在燕云的人只听沈夫人一言,沈将军只需要管好自己军营的事,其余的便也操不上心。”

沈夫人眼神冷冽,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走吧,娘亲送你回念镜堂休息,今**背书不错,以后也要这般努力。”

母子出门,沈夫人再没看沈父一眼。

沈父这才明白,自己给的不仅仅是沈家,还有自己在沈家言语的份量。如今来上门说生意的人,见了他会尊称一句沈将军。

却不会多问生意和言官的事。

“你听好了,天均,无论我与你爹如何,那小妾如何,你都无需放在心上。你是我一手培养长大的,也只有你才能接下沈家这个重担,懂了吗?”

走廊下的母子并排走着,沈夫人语气严肃地说着。

“父亲很喜欢她吗?”沈天均见过,在花园的时候,那小妾摸着还未显怀的肚子,父亲俯身在她腹前,笑得很是温柔。

“大概吧,否则也不会坏了祖训,把人带回来了不是?”

这该是件让人恼怒的事,但沈天均从没见母亲为此发火在意,甚至连那小妾和父亲坏话都没说过。

这副坦然自若的态度,源自她多年嫡长女的自信以及一手打理沈家的沈夫人的底气。

不会有人在意蝼蚁的跳动,这就是沈夫人的态度。

当然,那位小妾性子也算恬静。嫁进沈家之后,从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庭院里,沈家门面的事,她很有自知之明,从不出席。

沈立出生是早产,病躯缠身,用钱治病时,沈父还需过问沈夫人。

每每去问钱财,沈父都难以放下架子,开口向自己的夫人要钱医治私生子,就像主动找人打脸。

沈夫人倒也不主动,每次都是等到他们那头没钱了,才缓缓一拨,给得不多不少。沈立小时候吃得药太多,光靠沈将军自己的俸禄,也难以这般供起。

沈将军想发展一些商路,却每每都遇到已经是沈夫人人脉的人了。他们都似乎有意避开与沈父的合作,一个个都只与沈夫人谈。

如此,沈父在这种郁结里越发感到崩溃。过了两年,沈立身体好转,小妾再度怀孕。

这时的沈父身体却垮了,他没了从前那份将军的从容不迫,全然被妻子压了一头,在军营里名声都传的难听极了。

他以为自己不在意,可每次合眼,就梦回从前驻兵的时候,竟有些后悔把女人带回沈家。

沈父病了很久,大夫说是心气郁结,乃是心病。

“那就劳烦大夫尽心医治,钱不是问题。”大夫来回话时,沈夫人正在花园池塘边喂鱼,她姿态优雅,沈天均坐在旁边看书。

“多谢夫人。”大夫领了婢女送上的钱袋,便退下了。

那年沈天均十四岁,他看着大夫走远,回头望向母亲瘦削的背影,“心气郁结算什么病?”

“大概是你父亲官场失意,商场寸步难行,那小妾的儿子照顾起来实在费心费力,你父亲还有个军营要管,这些年外头只传闻他在沈家失势,你父亲好面子。”

沈夫人扬了一把鱼食到池塘,然后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手。

“说是心病,该如何好呢?”沈天均低声道。

沈夫人看着池塘里的鲤鱼,半晌才收回目光,坐到沈天均身边,“有空去看看你的父亲。”

“他对娘这样,想必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何需去讨人嫌?”

沈夫人静默几秒,“你是未来的家主,气度要有,做给别人看也好,真心也罢。方才你没听那大夫说,他恐时日无多,看一眼少一眼,当是尽孝心。”

“儿子知道。”沈天均眼神暗了暗,摆弄着手里的玉佩吊绳,“娘,你以后会给我安排一个夫人吗?”

沈夫人挑眉,“你希望娘亲如此吗?”

沈天均滑动喉结,“我希望做一个家主,能有自己的主见。”

听此,沈夫人面露笑容,“是该如此。”

大概,沈天均想不到,以后他可没有夫人。

“对了,听说你最近是萧家人走得很近。”沈夫人轻声问道。

是萧卿,那时候沈天均已经和他相识许久了。他看了一眼沈母,“是,萧卿很有才华,儿子想向他学习。”

“萧家人心肠太软,我瞧那孩子与他母亲一个性子,恐怕日后这份好心,会坏不少事。”沈夫人端起茶杯慢慢说道。

沈天均没回答,暗暗点头。萧卿性子确实温柔,也倔。有时好心太过,甚至连他都觉得过分善良,容易吃亏。

不过,萧家也算强势,他只需依附萧家打下的基础,倒也不算难活。

只是两母子大约也没想到,今日一言,竟成了往后日子的预言。

等沈丹出生没多久,沈家便传来白事,沈家沈将军去世了。

丧事办了三天,没多久那小妾竟也随了他去。只不过,按照规矩,她是半夜偷偷被埋了的,没有声张。

在她坟前哭的只有沈立,沈天均对这个自幼病体的弟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他与他那温柔娘亲一样,恬静乖巧,不惹生厌。

故而,沈夫人便留了他们这两个孩子,居住在沈家偏角,只养着。

这一切发生在沈天均正式成为沈家将军前,随着沈父的去世,沈家现在提起来的沈将军,只有一位,那就是沈天均。

相比父亲,沈天均功绩绰约,尤其在灭了凤观国这件事上,整个燕云都由此知晓这位年轻的小将军比起父亲强大太多。

但随着灭国,萧卿的失踪,他也开始踏上了形似父亲的老路。如今,竟也陷在一个人身上,无法抽离。

苏慕折,他自认为心冷心硬,即便追寻萧卿,他也是有头绪地整理可能的线索。

可那晚苏慕折说分开,沈天均活了一辈子,连父亲去世那天,他的心绪都并未有所波动。

却因为这三个字,沈天均竟心惊肉跳至整夜失眠。

沈天均甚至都想好了,如何在母亲面前介绍这个人。如何说服母亲,让苏慕折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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