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1/1)

苏慕折入宫第一年,是在盛夏的时候。本身的外貌加上弹得一手好琴,按照道理他该是混得风生水起的。

但他被宋文录压制了一头,买通了太医,一来说他病躯难好。二来,时间久了,同一批入宫的公子也大有人在。

他便窝在宋文录宫后的小室里,那儿长了一大片竹林,尤显得小室清净偏僻。

白日里若无其他事,苏慕折便坐在院子里弹琴。琴声悠扬,偶尔也会落在国主耳里,但宋文录总顾左右而言他,缠着国主不让去瞧弹琴的人。

一来二去 ,苏慕折唯一一点消遣的玩意,便被收走。

不过,他到底是经过国主眼皮进来的人。一些宫宴总还是要请他去的,宋文录也不能太过阻止。

只是有一点,每一次出席宫宴,宋文录都不许苏慕折打扮得艳丽,非得选一身最素的穿着,脸上也不许抹东西。

苏慕折位分也低,宫宴落座的时候,也坐在最后一排。

有一回是国主诞辰,凤观国上下无一不充斥着张灯结彩的气氛,满目的翡翠金镯成箱成箱地在城楼上往下倒,据说是为了讨当时得宠的嫔妃开心。

底下的百姓们疯抢,城楼之上的国主和贵妃搬了椅子欣赏城门前百姓们的丑态。

每一箱子的金银珠宝撒下去,楼下聚集的百姓们便如炸了锅,哄抢一通,喧闹一片。为此,那日不少人受了伤,被踩断腕骨的更是大有人在。

到了夜里,各国使者带着礼前来参加宫宴。

宫宴设在皇宫内的阁楼,整整三层,挂满了金色灯笼,丝竹弦乐夹杂着美人欢笑,仿若民间寻常茶楼妓/院。

苏慕折坐在墙角靠窗的位置,中央一群戴着水袖跳舞的美人们,扭着细细的腰肢,巧笑倩兮间给各位前来的使者将军们倒酒。

他撑着下巴,看着自己眼前白玉杯里的倒月,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喝了几口,与身边的嬷嬷道:“我有些醉了,怕在宴会上失仪,可不可以让我出去一会儿?”

那嬷嬷细长的眼睛一撇,核仁似的瞳孔在白眼球里翻了一下,鼻间的法令纹向下,有些不耐烦地摆手,连话都不想说。

苏慕折倒也习惯,放下玉杯,拽起衣角便猫着腰从后方出去。

外面的走廊更是喧闹,赤脚的丫鬟们端着果盘飞驰在各个餐桌前,楼下为了此次诞辰特地修缮的喷水池中央立着一个飞天女神像,栩栩如生。

苏慕折甩了甩脑袋,往下走,鼻间全然混杂着胭脂的气息,四周吵闹,整个楼阁热闹非凡。

今晚的酒很是烈,苏慕折微红着脸颊走出阁楼下的院子,侍卫与婢女们并不会在意一个位分低/贱的男宠出入。

于是苏慕折来到不远处的池塘边,这儿暑气消减,凉丝丝的池水稍稍降去了苏慕折脸上的热意。

他蹲坐在池边,忽而听见两个人的交谈。

“你也看到了,燕云实在不必与之交好,你不要再抱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了。”

是一道男声,沉着稳重,稍稍沙哑,似乎意在劝说什么。

燕云?苏慕折倒是听人说过,这是个刚刚强势起来的邻国,不过凤观百年,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称霸许久,奢靡程度之夸张,今日不过九牛一毛。

“百姓无辜,若能交好,便不必起兵。”回答的人也甚是冷静,语气淡淡的,有些疏离。

半晌,苏慕折听见那二人沉默了。他便从原地上站起来,猫着腰绕着长廊的柱子往假山看去,只见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高大男人背对着自己。

在他前面还站着个青衣男子,那男子的一只手被男人攥在掌心里,二人沉默对峙。

燕云派来的使者么?苏慕折想了想,忽然,一阵衣服厮磨的声音,假山闷闷一响,苏慕折眼眸瞪大。

只见眼前青衣男子被摁在假山上,高个的男人低吼道:“你为什么总是固执己见,这是没有结果的事!”

那男人发火了,苏慕折眨了眨眼睛,往左边探了探脚尖,寻思从原来过来的方向离开,他本不是爱听墙角之人,只觉得索然无味。

哪知道,这一踩,苏慕折踩到了滑溜溜的落叶上,整个人一翻,从长廊边扑通一声落到水里!

池水声惊动那二人,也惊动了刚好穿过走廊巡查的侍卫们。假山处的二人立刻躲到阴暗处,侍卫们见到有人落水,便马上跳下去捞人。

苏慕折不熟水性,这一跌吓得他整个人都懵了。捞上来时,浑身都在发抖,双手也紧紧攥着一个侍卫的衣角。

“您是?您没事吧?”那侍卫瞧他不像宫里的公公侍卫,心里寻思大抵是个刚入宫的男宠,便客客气气地问道。

苏慕折捂着嘴角,连连咳了几声。

“这位是刚入宫的公子,没事了,我带他去太医那儿瞧瞧吧,今日大喜,可别坏了国主心情。”人群里的一个侍卫如是说道。

其余侍卫便点头把苏慕折交给那个新来的侍卫。

“来,属下带您去瞧瞧太医。”说着,侍卫伸手勾起苏慕折的胳膊,他力气非凡,竟直接把脚软的苏慕折拉了起来。

苏慕折眼睛还被水糊得生疼,只眯着眼睛被身边这个侍卫架着走了好远,忽而听见他说话,“真是服了你了,苏慕折。”

“嗯?”苏慕折睁开发红的眼睛,往身旁看去,只见是个少年人的脸,翻着大大的白眼。他蓦然愣了几下,然后猛地推开他。

“救了你,你就这样对我?”那少年人拍了拍身上被蹭湿的痕迹,笑得清朗和风,一副欠揍的嘴脸。

“瑞思。”苏慕折沉声道。

“琴可是有日日在弹?”瑞思将身上的侍卫甲胄脱掉,随便扔在地上。

苏慕折没应,他便皱着眉回头,“问你话呢!”

“琴被宋文录拿走了,我弹不了。”

“真是个没用的东西,被这样的废物骑在头上。”瑞思掏出骰子捏在掌心玩,说得漫不经心。

“我也不想弹了,没那个精力。”苏慕折一点也没理会他的辱骂,司空见惯般找了块地方坐下。

瑞思也是长越山的,只不过他神出鬼没,踪影不定,没有人能过问他的事。只不过,在苏慕折的记忆里,只要有这个人在,自己就会被各种欺负我。

瑞思似乎永远都是这副少年人的扮相,说话用词随意,总桀骜不驯的样子,像一匹脱缰的野马。

小时候的苏慕折每次都被他欺负得眼泪汪汪,若有白罗和唐刃在还好,这两个人还能护着他,没有的时候,那可就惨了。

“不应该啊。”瑞思站起来,走到苏慕折面前,俯身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苏慕折的脸,“这凤观国主的眼睛瞎了?看上个宋文录就被迷得神魂颠倒了?”

“你又知道?”苏慕折撇开脸。

“我当然知道,皇宫里到处都是我的人,宋文录这等俗到低尘的玩物,能入宫已经很让人称奇了。”瑞思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只不过他说得更难听一些。

“你怎么争不过他啊?”瑞思双手交叉在胸前,笑得意味深长。

“我为什么争过他,进宫不是我的本愿,能活着就行了。”苏慕折敷衍答道,瑞思冷笑一声没接这个话。

“瞧你被欺负得这么可怜,我把你出口恶气,如何?”

苏慕折抬眼,看见他不怀好意的笑。

他想起之前在长越山,自己被瑞思在大雪纷飞的时候丢到一个偏僻山谷里,要不是唐刃及时赶来,自己恐怕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冻死了。

而那年他十一岁。

瑞思手段残忍,是个以折磨人为乐趣的疯子。苏慕折明白,他并非为了自己报仇,只是图个乐趣,不管自己答不答应,这宋文录倒霉是必要的了。

“你说,他怕不怕蛇啊?我新得了几件宝贝。”说着,瑞思抬起一只手,苏慕折看去。

只见,他宽袖里竟冒出一只黑色的蛇头,蜿蜒盘着手腕一点一点露出半截身子,黑漆漆的,一下吐着蛇信子,看起来冷静阴毒。

苏慕折吓得脸色一白,立刻往后躲去。

“干嘛,我又没说让它咬你,你怕什么?”瑞思有意朝苏慕折走来,苏慕折眼见着那蛇头探过来,怕的心脏扑通乱跳。

“它倒是喜欢你。”瑞思宠爱地摸摸蛇头。

苏慕折只觉得脚底都升起一丝寒气,两只手紧紧攥着衣角,怕得浑身僵硬。

那蛇通体发黑,鳞片在月光下折射着光,一块衔接一块,的确是漂亮的,却也是让人害怕的。

“它、它有没有毒?”苏慕折颤着声音问。

瑞思仿若听到什么笑话,进宫的苏慕折已经是完整的祭种了,即便这蛇剧毒,对苏慕折也不起作用。

他笑起来,捧腹大笑。苏慕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瑞思眨了眨眼睛,“当然剧毒,无毒我养它干什么?”

“你要杀了宋文录?”苏慕折问道。

瑞思不屑地哼一声,“杀人多无趣,要他下跪求饶,又要他做些丧尽自尊的事那才叫有趣呢。”

这是瑞思的性子,苏慕折早就习惯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起身想走,被瑞思拉住手。

那条冷冰冰的蛇便迅速从瑞思的手腕缠至苏慕折的手腕。

“叫它走开!”苏慕折吓得惊声尖叫,瑞思从后面抱着苏慕折腰,笑得咯咯响,少年清脆的声音与这冰冷的蛇体实在相违。

“看它多喜欢你?嗯?”瑞思抱着僵硬的苏慕折,亲昵地把下巴靠在苏慕折的肩头上。

“……拿走……”苏慕折被吓出哭腔,手脚发凉。瑞思觉得有趣极了,伸出指尖去蹭苏慕折的眼角。

“哭包,真是爱哭。”瑞思俯身靠在苏慕折背后许久,才收回手,连同那条蛇。

苏慕折连连往前跑,跌跌撞撞地差点摔在地上。身后瑞思玩弄着蛇头,一连无辜。

过了几日,苏慕折听闻宫里有个男宠被燕云的人带走了,似乎是国主送给燕云将军的。

苏慕折想,那晚没去宫宴的男宠极少,也许假山那两个人是以为落水的男宠是没去宫宴中的一位。

把人带走,大约是不想那段对话被泄露出去。

苏慕折坐在院子的藤椅上想,忽而感觉这几日宋文录很久没来找茬了。想起瑞思问的那句话,心里隐隐冒出一些想法。

于是便问身边嬷嬷,“宋公子这几日可还好?”

那嬷嬷啧了一声,“上次宫宴回去的路上,宋公子的轿子里竟出现了一条蛇,咬了公子,这不一连几日在喝药呢。”

“人没事吧?”苏慕折轻声问道。

那嬷嬷奇怪着,平日宋文录够欺负眼前这人了,怎么不幸灾乐祸,反而还关心安危?

“没事,就是被咬到了侧脸,听说脸上肉都烂了,估摸要生疤,怕是恩宠到头了。”

苏慕折一听,心里震撼于瑞思手段的同时,脸上又波澜不惊道:“兴许太医们还有法子。”

“不可能,奴婢去瞧了,伤口大着呢,肯定会留疤,就算不留,现在那个样子也够让人倒胃口了,又是盛夏,气味难闻,国主都知晓此事了。”

苏慕折轻摇手里的扇子,暗自想了一会儿,“可有追查的眉目了?”

“蛇被捉了,也被打死了。但是谁养的,还没有查到。”

听此,苏慕折深吸一口气,“罢了,当是过几日安生吧,我且不必晃到他跟前,让他本就不开心的胸口再添堵几分。”

嬷嬷点点头。

只是,苏慕折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结束的。

果然没几日,宋文录便指认蛇是苏慕折的,说是苏慕折嫉妒恩宠。国主几日没来看宋文录了,宋文录已经是急疯了的状态。

大概也实在难查,国主看在宋文录从前侍奉尽心的面子上,把苏慕折打去冷宫,算是安慰宋文录。

这一打,便打到了灭国前几日。

飞来横祸,苏慕折住去冷宫后,便再也没看见过瑞思。他只能默默心里骂他,他是折磨爽了,把宋文录最看重的脸蛋伤了。

可倒霉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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