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早，晨起红提村鸡鸣，杨氏土屋前来了好几个侍卫，本是偏僻处的小地方来了这些人，让原本冷冷清清的黄土地上多了几分喧嚣。
苏慕折坐在铜镜前，沉默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脸色是一夜未眠的惨白，眼下淡淡乌青，神色有些哀怨。
在他身后坐着的是沈天均，昨晚说起分开一事后，他便寸步不离，一夜都在重复地说着对不起。
说他糊涂了，说他自己脑子中邪，总之如何难听便如何骂自己，只一味地让苏慕折笑一笑，不要说分开的话。
两个人耗了一个晚上，苏慕折也没有睡意，就这样僵持至天明。
临了鸡鸣声响起，二人已然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难得的冷战僵持，直到白罗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屋外喧闹，沈天均仿若受惊的动物，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伸手便是抓住苏慕折的手腕，生怕苏慕折跟着白罗一去不回。
“我昨夜答应白罗，今早在他那里用早膳。你放开我。”苏慕折头也没回，语气有些倦怠地说道。
他对昨夜沈天均的反应当然是有些伤心的，可也没想到，他竟折磨自身至今，一夜未合眼，只一遍遍地强调他爱自己。
沈天均是将军，是沈家的长子，尊贵无比，却委屈着身份，哀求着苏慕折。
苏慕折不是木头，自然心头有些软。
“我跟你一起去，好不好？”沈天均声音沙哑，他讲得喉咙都干了，力拼证明着自己的爱意，生怕苏慕折听不见，听不进。
苏慕折看着铜镜里身后的男人，他的双眸紧紧盯着自己，满目红血丝，嘴唇干裂，瞧着有些沧桑。
萧卿死了的消息，是个大的打击。到底他们相识多年，若说一点伤感都没有，也不大可能。苏慕折心里想着，垂眸敛去眼里的悲意。
可张廷恩也没必要说这些话诓骗沈天均，他既是白罗的人，白罗大抵是不忍自己被外人污蔑的。
所以沈天均信，也有理由。
因为苏慕折自己当时听了，也信了。九分可信的消息，若是真的，那自己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身世，名字，性格……苏慕折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诚然觉得不必再去搜寻自己的记忆。他已经觉得疲惫至极，但是，他又如何能逃脱？
就像白罗说的，那个人掌控了自己的所有，他逃不掉的。
看着沈天均的脸，苏慕折缓缓转过身，看着对方眼里升起的期待。他心里软了几分，却也清醒，接下来的路，他只能自己走了。
“好。”他点点头。
沈天均以为他经过一夜，终于消气了。他露出一点笑意，抱着苏慕折的双手，轻轻落下一吻。
屋外的白罗很是有耐心，虽然看见沈天均伴着苏慕折出来时，脸都拉了下来，可对着苏慕折还是好脾气地让他上轿。
白罗让人准备了一大桌早膳，再次出现在张廷恩宅府里时，全然不像上次那般弯弯绕绕，需得禀报。
在堂屋下，张廷恩鼻青脸肿地站在帘子前，看不出喜怒哀乐，脸色一如既往地白。
苏慕折瞧了他一眼，便知昨晚沈天均下得什么狠手。不过，白罗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进了屋，苏慕折看见满桌的花样，有些失语。桌上拢共三人用膳，张廷恩且在旁边站着伺候，只有白罗，自己还有沈天均才动筷。
但这桌上细数好几十道早膳，看得苏慕折瞠目结舌。
“红提村多是辣味的东西，你自小不爱吃，我特地叫人弄了甜糕点，还有你以前早上总喝的甜汤。”白罗记得他的喜好，桌上准备得实在俱全。
苏慕折哑然坐下，身边几个侍女伺候，又是倒茶，又是添菜的，弄得苏慕折很是不舒服。
“你叫这些人下去吧，我平日里哪有这么多人伺候。在宫里，也只有一个阿詹。”
白罗眼神暗了暗，横手扫了一下，这些人便退到一旁了。张廷恩僵硬地站在旁边，脸色怪异。
“对了，张大人上次抓的那姑娘，后来怎么样了。”苏慕折捏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想到上次小巷里那个出逃的舞女。
张廷恩愣了一下，有些茫然道：“谁啊？”
说罢，苏慕折持着糕点的手僵在空中，想到那位姑娘浑身上下的伤痕，想到新婚夜的种种，他默然不语。
白罗很是细致，一下子察觉到苏慕折的情绪变化，他冷眼看向张廷恩，还没说话，苏慕折便先开口了。
“你们将姑娘纳进府里，满足了你们想要的，却将她们当成了招之即来挥之则去的畜牲了么？”
霎时，桌上的气氛降至冰点。一旁的沈天均看向苏慕折，眼里蓄着淡淡的笑意。
白罗舔了舔嘴唇，事实上他根本不在乎那些被张廷恩从新婚夜送上来的新娘子们，他要的是这些人的血，至于后续如何，他从不在乎。
被今日苏慕折这番盘问，他也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廷恩半晌才反应过来说得是谁，他正想随便一回，却看见白罗眼神可怖至极，仿佛自己说错一个字，就会当即人头落地。
于是，张廷恩选择不说，免得招惹了白罗。
苏慕折吃了一口糕点，便抽过桌上的帕子擦擦手，冷冷道：“我吃完了，谢谢你今日招待。”
这份客气自然是故意的，白罗一下子站起身道：“你这才吃了一块点心，什么吃完了，你坐下，我让人去请那位姑娘来。”
苏慕折站得笔直，一动不动。
白罗无奈，招手那些婢女去叫人。结果那些婢女支支吾吾半天，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去啊！”白罗眼神变得凌厉，吓得一通婢女跪下，个个拉丧着脸。
“回、回白公子，那位夫人走了。”
显然，这个走，并非字面意义上的走。否则，这些人不会这样胆颤心惊。苏慕折仿若踩到了此等下场，兀自坐下撑着下巴没说话。
原是那夫人被接回来，就被盛怒的张廷恩扔去赏赐手底下那帮许久没碰女人的侍卫们了，下场之凄惨可见一斑。
她人是走了，到底是红提村的人。白罗看了看苏慕折沉静的侧脸，便挥手叫人一同拿钱去送给红提村的那些夫人们。
算是小安慰。
苏慕折没了什么胃口，他本身心情欠佳，听了这消息我，更是郁闷。桌上没人说话，便显得气氛格外冷。
沈天均看着自己夹给他的油酥点心搁置在碟子上，苏慕折也没有动，上面炸得酥脆的面粉慢慢软化。
“关于苏家的事，其实你不必样样都知道，知道得多了，反而增添烦恼。如今国都灭了，那些是非恩怨倒也不如像灭国般，忘了好。”白罗盛了一碗甜汤放在苏慕折碟子前。
“我的确不必记起这些事，会有人替我记得的。”苏慕折玩着手上的调羹，然后漫不经心地搅动着碗里白乎乎的甜汤。
“这位沈将军，你到红提村的目的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吧？既已知道萧卿已死，现在慕折也不想继续找记忆了，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白罗盯着沈天均道。
白罗的眼神极具侵略性，他有压胜别人一筹的强大自信心，宛如迎风的雄狮。而沈天均偏具阴冷，旁人很难感受得到他内收的情绪，是一条隐匿沼泽的毒蛇。
这话当然不是问他真正的打算，而是问的他与苏慕折接下来的路。
“如果他不想找了，我自然陪着他，带他回燕云，安稳度过一生。”
听此，白罗鼻间冷笑一声，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嘲讽，“安稳？你怎么知道回燕云就安稳了？”
沈天均冷眸凝视，“我在他身边，他当然安稳。”
“你错了，还有个定时炸弹……”话未说完，苏慕折轻轻咳了一声，白罗便噤声了。
沈天均显然注意到了，他感觉得到昨晚在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些什么。而苏慕折，不愿意说。
定时炸弹？沈天均捕捉到了这个词，他沉心想了一会儿，搜寻可能代表的意思。是说除了百绫，还有什么人物在等着苏慕折吗？
沈天均极速思考着，苏慕折看了他一眼，自然知道他在思索什么，便主动打断他。
“我的确不想再找了，你带我回燕云，好吗？”
说罢，沈天均和白罗都愣了。
“慕折……”白罗开口。
“我想，我在他身边大概会很安稳。我没有其他可求的，记起了你，到了你这儿，我想已经足够了。”
沈天均顿时被这番话的甜蜜充满了整个身躯，连同脑子里都是往后的幻想了。
他可以带着苏慕折在燕云游山玩水，可以带他在沈家念镜堂喝茶，在花园放风筝，这些美好的幻想已经快速在沈天均脑海里浮现。
这也是沈天均第一次，没有仔细揣摩一个人说话的语气语调，还有充满温暖的字词背后，是那份决绝离别的悲意。
白罗哑然，看见苏慕折勾着嘴角望向沈天均，而眼底却是无穷无尽的悲伤。
小骗子，你又要骗人了吗？
白罗想起他在自己母亲床榻前说的话，临别了，他还要笑着让娘亲好好喝药，待他开开心心进宫后，便会写信回来。
那个时候，苏慕折说着他很乐意进宫，要他母亲别担心。两个人互相欺瞒，最后还是苏慕折绝望。
白罗看见这一幕，没由来得想起这些，心里便堵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