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艰难(1/1)

听闻,红提村是这荒漠大岭中少数的村落之一。那时荒漠的还没有如今这么干,从那个驿站开始,走了这么些天,竟一滴水都没有。

红提村算是在此栖息最久的村落,背靠唯一的水源,才算留到现在。只是这块地方神出鬼没,似乎许多人趋之若鹜,问及到底为的什么,却甚少有人能说出个准信儿。

倒是如今得的这块宫牌加上张廷恩,似乎这红提村与国主有扯不开的联系。

夜里赶路,苏慕折摸着手里的宫牌,脑海里想不起来国主的模样,他的记忆七零八落,如今能想起的只是身为祭种的一些破碎记忆。

“张廷恩,这个人,我倒是偶尔耳闻。”沈天均瞧他心事重重,便于沉默的车厢中开口。

苏慕折抬头,“能入你耳,想必是个身份不凡之人吧。”

沈天均点点头,他的性子对其他人事并非关切。只不过在军营的时候,也会听得一些将领谈起邻国的事。

酒桌上的应付多数听的是那些美人香艳之事,张廷恩的名字也因此经常被摆在桌面上提及。沈天均少不了应付的时刻,那些话钻进他耳里,饶是不想听,也有几回印象。

张廷恩好美人,甚至出名到邻国许多将领耳中。他领兵承副使时,优待的所有俘虏皆为美人,日日帐中销魂,若非背靠凤观,想来这样的副使差兵遣将自是无用。

许是他身为副使行径却盖过上头的将领,因此当了没几年副使,便被从战线前拉了回来。许多人曾说这样的人在军营里实为不耻,应杀之而后快。

然而,张廷恩却在朝野仍受用于凤观国主手下。不仅没被杀头,反倒混得风生水起。

“如此之人,国主竟能留用,必是他有着不可代替的秘密。”苏慕折的指尖绕着宫牌上的凤观二字,如今张廷恩与红提村扯上关系。

那么,想来便也知道,凤观国主于红提有所求之物。

“红提村这样神秘,却招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很难说,这不与凤观国主无关。”沈天均轻声道。

“红提村这样招人,自然是有国主的一份功劳在里面。但仔细想想,其中必然有什么在吸引着国主。”苏慕折抛了几下宫牌,看见对面的郑利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

“怎么这样看着我?”苏慕折问。

一旁的沈天均抬眸,也瞧见郑利莫名其妙的眼神。

“没什么,只是觉得奇怪,你对凤观到底什么感情。”郑利也算诚实,其实他对苏慕折的事真的知之又少。苏慕折素来不爱与他谈论自己,饶是知道点相关,也是他开口主动问的。

但那也只是点到为止,苏慕折很喜欢与他保持距离,除了偶尔坑他的时候。

郑利心有不甘,却又不为苏慕折这样明目张胆的态度生气。

“这么说吧,我失去了不少记忆,包括凤观。如今提起来,心里也没什么触动的。我也知晓是沈将军灭了国。”苏慕折坦然解释着,他看了一眼身边的沈天均,说不上恨不恨的,提到凤观,他心里半分怀念也没有。

虽没法说出个缘由,却也明白即便恢复记忆,大体对这个国家应该是算不得深爱的。

郑利沉默了,他转过身将头探出窗户,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

这荒漠与世隔绝,赶路亦是枯燥无味。车内水粮不多,按着沈立推算,这些东西大抵是很难撑到目的地的。

这大概会是个难打的仗。

苏慕折一天下来只喝了几口水,干粮撕开喂进嘴里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这尚是一日。最折磨人的便是这该死的地图在天上,好运的话星星清晰可见数日,也不耽搁赶路。

运气坏了,几天都得被围困在一个地方,且白天不得动弹,否则一旦走歪了,便回不到原处。

好在,他们还算走运,这两天星星清晰可见。可即便如此,几个晚上下来,水粮都耗得差不多了。

马儿是最受苦的,留了水粮给它,在滚烫的沙地上一连跑了几日,到了后头,都开始蔫蔫地不爱动。

几天之后,这马儿彻底不肯走了饶是跪在沙土里半分不肯动弹。夜里正是赶路的要紧关头,等星星没了,又得耗一天。

沈丹和沈立拿着水粮喂它,哄着这小祖宗起身,它却哼着鼻息怎么也不听。

站在沙地上的苏慕折抬眼望着昏暗的大漠,借着银辉的月光,勉强看得沙丘一层盖过一层,风一吹,这些沙丘长脚似得挪动,看得人眼花缭乱。

“罢了。”苏慕折轻声道。

众人望向他,苏慕折将脖子上的纱巾稍稍解开,被风吹得眯眼几下,“它不愿走,咱们可没时间耗。”

“那是要将它弃在这儿?”沈丹是个小姑娘,她虽性子泼辣,却对这些生灵甚是怜爱。

其实弃了这车马也算无可厚非,水粮本就少,人与马都得用着,如今这马不愿走了,拿着水粮哄,它也未必肯,倒是浪费。

只是如此,倒确实显得心狠又无奈。

苏慕折主动做了这样的决定,沈丹心里肯定是觉着不忍。她小姑娘心性,和林越之是一样的。

“也许再哄哄,它就愿意了。”沈丹摸着马儿的耳朵,脸颊被这几日的太阳毒得酡红。

“为救你,我们已经废了大半水粮,你不知拖累便罢,如今还得顺着你那点善心,去哄这畜牲,你当真是个大小姐。”郑利坐在一旁,一手玩着匕首,一手掏着脚边的沙。

他说得实在,话也不算好听。一下子就把沈丹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戚戚地扯着沈立的袖子委屈得躲在一旁。

沈立的脸色也难看,但难为郑利说得是实话,他也不能凭空发火,倒显得无理取闹。

倒是沈天均注视着苏慕折,眼里写满了随你,他什么都听苏慕折的,对苏慕折的决定没有半分质疑,他像是暗中给足了苏慕折底气和撑腰。

看着这样信任的目光,苏慕折心里自然也暖了几分。

“都是过去的事,事已至此,再拿来说只会伤了队伍的和气,红提村还未到,难道每日都要争个口舌之快?”苏慕折打了个圆场,沈丹单纯不假,可如今情况紧急,不得不顾好自己的安危。

郑利说的话也没有错,但这样的语气稍有刻薄,姑娘家脸皮薄,说到心里去了,只叫她一直记挂着,也让沈立心里不高兴。

“还有,水粮是真的不多了。在这大漠里多耗一刻便危急一分,此事两难全,可命都是在座各位自己的,和什么过不去都可以,难道还要为了一匹马,把命都豁出去吗?”

沈丹没再执拗,只躲在哥哥后面不说话了。而郑利依旧掏着沙玩,一点也不在意。

如此,几人便卸下车里所有重要的东西,水粮重新分装,各自背好行囊便开始出发了。

夜里风还是大,稍有不慎眼里便入了沙,一眨就是满脸泪。苏慕折看着眼前兄妹,他知道沈丹瞧着心大,却是个敏感细腻的。

上回沈天均待常校尉要下井时冷漠应对一事,便心存芥蒂,总觉得有一日自己和哥哥也会被沈天均如此弃了。

现在,这马儿留在原处,即便自己如何解释,她大约也会多想吧。

苏慕折有些郁结,沈丹年纪小,她起初虽对自己算不得尊重,不过后来这一路上,都是个乖巧妹妹的模样,他也端起哥哥的架势,把她当成了妹妹,自然也多照顾她一些。

只是,这一路凶险,总不得事事护着她,顺着她。

“怎么?”沈天均忽然开口,打断苏慕折的思绪。

“沈丹大约又会多想了。”苏慕折说道。

“我倒是认同郑利的说法,她在沈家虽不算大小姐,身边的人包括郑利实在顺从她,又百般维护,从不知道什么叫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情况,她爱多想便多想吧,你何需在意?”

某些事上,沈天均可比苏慕折心硬得多。苏慕折轻笑一声,“我是真把她当妹妹了,她最小,前几日被挟持又给吓了一遭。”

“是啊,挟持的时候你用了这样不得已的极端方式救了她,她心里得感激你才是。”沈天均双手环胸,低眉沉声说着。

“感激便不必了,我一向对这些无辜之人心软,能救自然是会救的,不管谁在那儿,我都会这样的方式救人。”苏慕折凝眸看着月亮,眼里映着皎洁的一拢月色。

沈天均暗暗勾起嘴角,没再说话。

步行穿过大漠算是个冒险的做法,足力毕竟有线网,走得多了便耗得身心疲惫。夜里停停走走的次数很少,他们紧赶慢赶一夜,却也离目的地还远。

白日里烈日当头,甚少再有所谓的石群蔽日,便一晒晒得各个精神萎靡。

如此反复下来,一行人连调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步行的第三个夜晚,几个人沿着沙丘走了许久,苏慕折眼瞧着这走不完的沙丘一重又一重,只觉得无尽头了。

忽然,身后传来倒地的声音。

众人望去,看见是落后好几步的沈丹倒在地上了。原是沈立兄妹在前头带路,这沈丹姑娘家越走越疲累,便拖着沈立走在了队伍最后。

这不,沈立也累了,没有扶好沈丹,沈丹一个晃神便倒在沙地里,吃了一嘴泥。沈立忙抱起她,给她抹掉唇边的黄土。

“哥……我好渴……”沈丹虚弱道,嘴唇的裂缝沾了泥,沈立胡乱给她扫掉。

沈立手忙脚乱地去拿她身上的水袋,结果拧开发现里面没水了。于是便开了自己的水袋,发现也是没水了。

见此,苏慕折便走过去,“我还有一点水,拿去给她喝了吧。”

沈立看着眼前递来的水袋,似是犹豫了几下,最后看见妹妹惨白的嘴唇,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接下。

“多谢。”沈立快速说道。

沈天均看着这一幕走到苏慕折身边,还没开口,郑利便踩着脚下沙子道:“你倒是善心不比这大小姐少,你没了水打算怎么活?”

“兴许还能再撑一会儿,实在不行,葬身于此便葬身于此吧。”苏慕折懒得费口舌,他也走累了,几天下来脚底板全是磨出来的泡,又累又饿又渴,胸口里也全是沙土的感觉。

郑利瞧了他一眼,嘴唇张了张最后什么也没说。

这一趟走得很辛苦,队伍从奕奕勃发到日渐疲惫,最后已经连脚步都放慢了很多。水粮在郑利的最后一次拧开水袋的时候,宣告了队伍里再无一滴水和粮食。

他们接下来真的只能硬扛着去红提村了。

“嗬……嗬……嗬……”苏慕折听见自己的胸腔里发出这样的声音,像是干裂许久的器皿,每呼吸一下都发出闷闷的响声。

他实在走不动了,弯下腰撑着膝盖不让自己倒下的同时,回头看见沈立兄妹二人落后好几步,互相搀扶着。

身边的沈天均瞧自己停下,也凝眸注视着自己,他看起来也疲惫至极,胸口难得起伏不定,看起来喘息难受。

而郑利是走在自己前头的,他步伐紊乱,脚印子时轻时重。

太累了,太渴了,苏慕折脑海里只有这两个想法,他困倦极了,撑着膝盖数久,感觉难以起身,风一刮,他闭上眼之后,蓦然倒地。

临失去意识前,他听见沈立的惊呼,像是沈丹也到了。

大漠的风都是肃穆的,沉默地吞噬着每个倒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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