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石群(1/1)

赶往红提村的路被沙土裹挟着,饶是坐在马车里的苏慕折等人,只是阖眼闭目的功夫,便觉得鼻腔里干燥异常,仿佛一吐,便能吐出二两沙。

风吹的马车呼呼作响,眼瞧着天际一角快要露出鱼肚白。

沈立说过,赶路需得夜里,前面有群风化年久的石群,白天这荒漠里无法辨别方向,便只能委身在那处。

石**错,横竖交缠在一起,倒生成了天然的避风所。众人下了马车,寻思只能在这里稍作休息,静待夜幕。

仿佛是昨夜之事惹得郑利不大高兴,他下了车也没说话,随意找了个背风的石头屈膝坐下。

苏慕折扫视周围一眼,这些石群大约有年头了,形态各异,风一刮,声音也奇特得很。渐入这荒漠中,风也大,沙土便更是爱往嘴里钻。

好在他们离开前,在度老板屋里找了几条干净的薄纱,围在脖子处也能挡着一些。

“沈立,我们需要走多久?”苏慕折转身问道。

沈立正在给沈丹倒水喝,风沙搅得他头发丝里全是土,身上本素净的衣服也蒙着土色。按照他所推算的,大约走两天,应该是能看见红提村的。

说着,沈天均从腰间拔出水袋,将塞子取下,递到苏慕折面前。

不远处坐着的郑利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苏慕折眯起眼睛,伸手接过,刚往嘴里灌了几口,便听见沈丹惊呼一声。

“你是谁啊!”

众人循声望去,苏慕折匆忙咽下嘴里的水,看见沈丹盯着自己右手边的一角,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就被沈天均一把拉过去。

彼时,郑利也起身警惕看着那处。

苏慕折回头,抹了一把下巴的水渍,看到石群后出现几个人,似乎是一队的。

队伍都是些年轻的男人,不过瞧着衣服的土色像是要比刚来的更深一些,他们脸庞的胡须杂乱,上面一缕一缕地黏着黄沙,打了结似的。

这几人悄无声息地露面,眼睛全都盯着苏慕折手上的水袋。仔细一看,才发现他们个个嘴唇发白干裂,嘴角全是起皮,眼珠子混浊,写满渴求二字。

苏慕折想,这些人莫不是被困在了这儿?

“各位公子行行好,我们在这里数日了,实在要撑不下去了,听你们方才谈话似乎对此地甚熟,能不能帮衬帮衬我们这些可怜人?”其中领头的人如是说道。

沈天均把苏慕折护在身后,“你们是去哪里的?”

“我们都是去红提村的,在这荒漠里打转好久了,身上的干粮和水都喝光了,眼下困在这里,求求您救救我们吧!”说着,这领头的便跪了下来,身后那几个年轻人也都纷纷跪下。

沈丹扯了扯沈立的袖子,“这些人不会是坏人吧?”

沈立摇摇头,让她别说话。

“去红提村做什么?”郑利直言问。

那领头的立刻面露难色,似乎在犹豫着该不该说。

眼瞧着如此,苏慕折看了一眼沈天均。沈天均轻轻摇头,这平白出来一队这样的队伍,甚是蹊跷。

再看这些人,服装统一,个个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仔细数数大约十来位,要不是困顿几日,实在是没有力气抢夺,很难说方才没有察觉他们,会不会被这帮人袭击争夺物资。

沈天均悄然回头看向沈立,所有的物资都是他准备的。包括从度老板那儿出发,重新装拣的干粮和水也都是依据他的推算进行携带的。能用上的工具不多,他们都是要省着用的,拿来救济,实在冒险。

但是,这帮人虽然困顿数日,精神力气早没了平日那股子劲儿,但毕竟人多势众,又个个身处壮年,过分苛待,又担心逼急了,反噬到自己人身上。

沈天均仔细想了想,再看向苏慕折时,苏慕折也是这样的想法。左不过可以救济,但救济不能过头。

一来自保,二来也是避免不必要的冲突。

苏慕折明白过来,转身往沈立身边去,身后那领头的立刻抱拳行礼,连声道谢。

“我们要给他们水吗?”沈立瞧苏慕折表情严肃地走过来,立刻低声问道。一旁的沈丹不满,连连皱眉摇头。

苏慕折走到他身边小声道:“没必要和这些人起冲突,咱们还要在这儿歇脚,马车千万要看好,吃喝都回车上,别叫他们看见。你等会挑拣两份干粮和两袋水给他们就行了,之后他们再求,我们也给不了。”

听他这番话,沈立也觉得有道理,能应付先应付过去。伤亡惨痛没有必要,况且这边沈天均和郑利的伤俨然还未好,真要动起手来,恐怕凶多吉少。

于是,沈立便按着苏慕折说得去做,挑好东西后便塞进那领头的手里。那领头的连连磕头,转身和弟兄们分享。

苏慕折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不大不小道:“东西不多,大伙都省着点。”

那领头的回头比了个好的手势。

两拨人各占一个石群坐着,原本想着好好休憩的时间被这帮不速之客惊扰,眼下是凶吉不知,不得不打起精神防备着。

天空慢慢亮得刺眼,清晨那股子唯一的凉气也随着日头升起,而消殆干净。风沙背着石群时而飞起,在上空形成圈圈不规则的小风卷。

苏慕折靠在石头上眯着眼睛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守在他身旁的沈天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手上的匕首。

随着气温的升高,众人的精神逐渐萎靡。沈立坐在马车上,晃荡着一只脚,妹妹握着马绳躺在他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苏慕折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不是靠在石头上,而是带着低温的有些软的身体上。

“嗯?”苏慕折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声音,他睁眼看见男人锋利的下颌角,以及上下滑动的喉结。

“石头被太阳晒得烫,你靠在我这儿睡吧。”沈天均说话时连带着身体低沉地震动,苏慕折的脸颊靠在他身上,感觉随着他说话的声音而微微发麻。

但是昨夜一夜未睡,苏慕折实在有些睁不开眼,他只眯着眼睛看着那喉结片刻,便没了其他反应,默默闭上眼蜷缩在沈天均怀里。

沈天均虽然从小舞刀弄枪的,身上也比旁人壮一些,可靠在他身上却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反倒是踏踏实实,像是天生的一块玉枕。

苏慕折睡得越发安心,竟连一个噩梦也没做,睡得格外的舒服。坐在不远处的郑利看着这刺眼的一幕,脸上掠过一丝情绪,便撇下头不看了。

“小兄弟,你们也是去红提村的?”忽然,那帮安静许久的男人逮着郑利问。

郑利一边拿着匕首戳脚底下的沙子,一边头也不抬,语气颇为不好地回答,“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眼下烦着呢,谁来与他说话,都不想听。

“咱们在这儿困许久了,弟兄少了很多,倘若你们去红提村,不如也带上我们?”那人脸上堆着笑,似有讨好之意。

郑利翻了个白眼,“巧了,你问我算是问错人,我是他们的人质,被绑来的。”

远处的沈天均静静地看着他们的对话,人质二字一出,那帮人果然用一种微妙的眼神看向自己。

“莫不是你们是官家的?”那领头疑问道,“给张大人送人来的?”

一听张大人,沈天均立刻警觉起来。他记得苏慕折曾给自己说起过一个名字,红提村张廷恩。这个张大人八九不离十说的是他,可是刚刚那人为什么说是送人给他?

而且,还是官家?

所谓官家,必是国主亲派之队伍。这领头的意思,像是国主经常派人来红提村的意思。可是去红提村与国主有什么干系呢?

沈天均知晓的线索太少,一时之间无法将这些信息串联在一起。正疑惑着,郑利便主动说:“你竟知道官家?”

说罢,车上的沈立表情微变,可他也没什么大动作,依旧托着妹妹身躯。这话的意思,倒像是承认咱们是所谓官家的队伍,这郑利一点也不与人商量。

不过,听他们尊称张大人,大约与官家队伍没有仇。

“那是自然,不过瞧你们又不像官家的。凤观国主如今连女人都肯放出来行军了?”说着,那领头的看向沈丹。

郑利眼珠子一转,“女人来肯定有女人的道理,光靠男人就了不起了吗?你们还不是困在这儿数日?”

气氛稍稍缓和,然而沈天均却眉目沉下,他看向那领头的问,“你们是何时来此的?”

“……也没有多久,左不过是半月前的事罢了。”

半月前,在场的人听见这三个字都觉得哪里不对劲,沈天均又问,“想必半月前从凤观出发来此,一路坎坷不断。”

那人立刻挠挠头道:“国主倒是大方,赏了不少随行的盘缠和人手。倒是咱们不争气,沿途在这儿卡住了。”

说罢,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饶是凤观国主再是心大,这半月前的凤观已遭国难,整个繁荣地区都叫沈天均夷为平地了,怎的不留人手和银两看护自己,还有心思派人来红提村?

而且,沈天均对凤观发难突然,否则也不会在只身闯入皇宫时,还能闻见殿内未消的香料气息。

这帮人在撒谎!

要么,他们根本不是凤观的人,冒充官家队伍套近乎罢了。要么,他们在刻意隐藏身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至此,沈天均大约明白这些人是断断不可信的。恐怕要快些远离这些人,免得被缠上。

对话没进行多几句,郑利也听出不对劲了,连连摆手说自己被晒得心慌,要眯一会儿觉,便让低头假寐起来。

那领头的见状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呆在那唯一的阴影中去。

沈立扇了扇额前的空气,热浪随着背风的沙土席卷而来。他看了一眼石群的分布,独独方才那帮人头顶上的石头未被风化成石柱的模样,因此他们脚下是阴影正好的一块地方。

偏这块阴凉地给别人先沾了去。

苏慕折靠在沈天均怀里,没多久额角便起了汗。沈天均低下头,用袖子轻轻擦拭着。脚边的沙子吸热,他看了一眼对面那帮人,他们缩在阴凉处,地方不大,再多个人实在是挤。

想了想,还是抱苏慕折回马车去睡。

刚动身,他便听见淡淡的滋啦声,像是什么被烤成焦的声音。声音很小,需得仔细听。沈天均一开始以为是热浪卷得沙土声,他看了看四周,发现大家也许都是这么认为的,故而无人有反应。

沈天均寻思着,眼睛忽而一瞟,看见对面阴影与烈日的交界线上,有一根手指蓦然越界,而那手指正成焦化,像锅里烧久了的肉,逐渐炭化!

他心中大震,沿着手臂往上看,手指的主人正一脸平静地与旁人聊天,似乎对手指炭焦化没有任何感觉!

正常人的手怎么会这样?哪怕烈日再毒,人被晒得再久,也不该如此可怖。

沈天均稳定心神,面上依旧没有做过多的反应,而是默默记住那人的长相,时刻观察此人的动静。

想到方才的对话,沈天均不免有了第三种猜测。倘若刚刚那一幕是他们中每个人都有的反应,那这种反应,恐怕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那么,他们说的困顿几日,到底所谓的几日,是多久?

沈天均抱起熟睡的苏慕折往马车上走,沈立回眸看了他一眼,忙叫起妹妹让开。

接着这个机会,沈天均装作没事人般与沈立说话,他一边安顿苏慕折,一边问:“你们以前回红提村,可是有遇过困在荒漠中的人?”

“未曾有过,连这石群我都感觉有些困惑,虽然荒漠大道只有一个方向,可路途不止一条。我从听过有人半途遇着个可以休息的石群。”沈立老实说道。

“那有没有可能走错。”沈天均注视着苏慕折。

“断不会,我有自信,这个方向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有一点奇异,这荒漠没水是断断不行的,白天狂风大作,没有水的情况,不出一柱香都能吐出二两沙。”沈立回眸看了阴影下的那群人,犹豫了一会儿。

“我看那帮人的意思像是困在这儿好几日了,没有水,不出三日这些人都要成为人干的。”沈立压低了声音说这句话。

沈天均将腰上的匕首抽/出来握在手上,表情甚为严肃,剑柄被他来回转动在掌心处,似有思量。

半晌后,沈天均将方才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了沈立,沈立兄妹俩听得都脸色发白,吓得连连不敢说话。

“万事小心,等太阳落山,尽快离开这儿,不必与那些人做交代。”沈天均抛下这句话,便走出马车。

沈丹有些害怕地揪住身边哥哥的衣袖,沈立吐息一声,回头看向沈丹,“你进车里陪苏慕折,哥哥守着这辆车,你放心,有哥哥在,哥哥定保护好你。”

“嗯。”沈丹松开手,转身钻进车内。

沈立深深吸一口气,转眼看见沈天均警惕地坐在方才的石堆上,他有意无意地在监视着阴影下那帮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们。

想来,他从未听母亲说过,这荒漠里有这些不干净的东西。亦或是,这些东西在这儿并非巧合,而是有意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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