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湖边夜谈(1/1)

井口幽幽,像是一张张开大嘴的猛兽,静默等待猎物的投首。细细的黄沙从苏慕折的指缝中漏了出去,淅淅沥沥地从井口上方落到伸手不见五指的井水中。

常校尉将绳子绑在自己腰腹中,水里到底通往着什么,无人可知。苏慕折静静地看着他,井壁的情况他已经与在座的人详细说过,但常校尉执意要下去。

“绳子的长度未必够,一旦发生什么事,恐怕我们这些人根本救不了你。”沈立还是想要劝解常校尉一番。

后院中间的屋子黑漆漆一片,沈丹回过头看见远处屋子前方的空地处,篝火旁的沈天均靠在马车上,不曾向这边投来一眼目光。

沈丹咬着嘴唇,她知道林越之是萧卿哥哥捡来的,军营里人人都说沈天均平日里饶是再不爱理会人,却偏偏对萧卿和林越之是不同的。

而常校尉则有着世代跟在沈家手下做副手的历史,沈家家主走得早,他便跟着沈天均的时间也久一些。

这两人于沈天均其他属下而言,肯定是不同的。可是此刻,沈丹看着沈天均连劝慰的话语都没有,心中想到自己和哥哥被沈母派来红提村的事。

从小,沈天均是沈家对外声称的唯一的独子。他的身份是沈丹与沈立连称一声哥哥不能的尊贵,沈家无论对家仆还是旁支,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沈丹垂下眼眸,看着哥哥的手,她默默牵了上去。

林越之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那自己呢,哥哥呢?许是沈丹想到了死,她握着哥哥的手也不自觉地害怕颤抖。

沈立回过头,看见自己妹妹低着头,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道:“没事的,越之不会有事的。”

沈丹闭上眼,没有说话。

气氛变得阴郁,常校尉临跳井里时回头对苏慕折说到期:“沈将军的话,还劳烦您和沈立公子照看了。”

苏慕折点点头,他看着常校尉跳了下去。绳子急速下滑,很快挂着木墩的最后一圈转完了,绳子的长度显然是不够的。

绳子只紧绷了数秒,然后悄然一松,苏慕折眼神闪烁,他立刻趴到井口往下看,顺势将绳子往上拉。

旁边的沈立脸色瞬间发白,他也从井口往下看,可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

苏慕折将松垮垮的绳子拽了上来,绳子的尽头只留有被粗鲁切掉的痕迹。

常校尉把绳子切断了。

“常校尉!”沈立看着苏慕折手里的绳子,眼眸瞪大,他朝井内大喊一声,无人应答。

几人面面相觑,沈丹一副快要哭的样子。苏慕折握紧绳子,回头去看篝火旁的沈天均。

沉默的数秒仿佛过了一整年,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唯一的绳子断了,即使想下去,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现在的队伍用元气大伤来形容完全不过火。眼下还没到红提村,便接连与两人分开,还有两人受了重伤。

“哥哥……常校尉他……”沈丹眼眶有些泛红她来到沈立身后,紧握着他的手。

夜色笼罩着每个人的脸庞,苏慕折将掌心的绳子甩到地上。

“你可知水里有什么?”沈立盯着井口问。

“白天的时候,我只见到了那个姑娘。至于水中有什么,我也不清楚。”苏慕折转过身道。

又是沉默地应对,直到井里传来呼喊。

“沈立公子,苏慕折,我没事!”是常校尉!

一听这声,二人惊讶的同时,又立刻回应道:“你没事吧!”沈立喊着。

“我没事,井水里果然大有不同。你们不用管我了,先去红提村吧!”常校尉大声喊道。

先去红提村,听见这话,沈立将目光投向苏慕折。在最后审讯度老板这环节上,只有苏慕折一人参与。

苏慕折也在此前说了,那度老板老实交代过这井里有通往红提村的路。可是至少这件事上,沈立是持保留意见的。

眼下的情况,却不得不按照常校尉说的那样。再次询问井里情况时,已无人应答。

最后,井口旁守着的几人回到篝火旁。郑利还躺着一动不动,他受的伤比沈天均还要严重,恐怕一时半会,匆忙赶路会雪上加霜。

苏慕折做在篝火前想了想,开口道:“休息一夜吧。”

沈天均抬眼看他,“赶路要紧,也能与常校尉他们汇合,这点伤势不要紧。”

语毕,一旁添柴的沈立看向对话的二人,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郑利。

“郑利的伤到底与你我有关,你性子坚韧,却不能不顾他。”苏慕折语气平缓道。

说完,苏慕折看了一眼抱着膝盖蜷缩在车上的沈丹,对沈天均道:“我身上粘腻得很,你与我做伴到湖边去擦擦身子吧。”

听见这话,沈天均像是愣了一下,反应迟缓地回答了一个字,“好。”

二人将营地交给沈立兄妹,沿着黄土背坡往下走,头顶的月亮与星星闪烁,照着二人并肩的影子。

沈天均走得稍慢,落后苏慕折两步左右的距离。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苏慕折的后脖子上,映着月光的皮肤笼罩着朦胧的淡光。

沈天均一边捂着腹部,一边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他不知道苏慕折怎么会让自己陪着来做这种事,起码营地里沈立也比自己与他的关系要缓和一些的。

此事实在暧昧,沈天均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甚至脑海里已经出现乱七八糟的画面。他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跟在苏慕折身后,暗自分析着苏慕折挑选自己的原因。

直到来到湖边,苏慕折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着自己时,沈天均恍然大悟般闭上眼睛,不去看他洗澡的意思。

然而苏慕折却开口了,“你不担心林越之和常校尉的理由是什么?”

沈天均的心里好像有什么碎掉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无比严肃的苏慕折的脸庞。

“我军向来一个原则,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是常校尉的选择,我没有必要用身份去拦他。”

此话并不无道理,在苏慕折心里倒也能解释得通。他们并肩作战多年,哪次不是惊险万分,如果每一回都要婆婆妈妈地为对方担忧害怕,恐怕早就心力交瘁而死。

况且,沈天均无论是哪重身份,他都不是那个需要去担心别人的角色。他的矜贵注定了其本身恐怕就难以真正地对大众有什么将心比心的情感。

也许跟着沈天均多年的人早就习惯了其这样的态度与处事。

方才苏慕折瞧见沈丹害怕的样子,那种害怕不是对度老板,也不是对井内无知的恐惧。而是一种,身处在无从可逃的明知命运的畏惧之中。

苏慕折一直都在想,除了他们兄妹二人本身沾有红提村血缘的理由外,还有什么是必须二人都要来的理由?

现在他好像明白了,无论是沈母的用意,还是沈天均在无形中的习惯性,这两兄妹的命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们二人的命是奉献给沈天均的。

也许沈天均并没有想过利用他们二人的命,可瞧方才沈天均的淡然,在他心里,也许只有萧卿的命才在他心里占了份量。

苏慕折想清楚这些,便明白沈丹为什么害怕了。她一定也明白过来,沈家派他们二人来的目的是什么。

“你是想和我说什么?”沈天均看着他低眉思索的样子,明白了他这是专门叫自己过来谈话的。

“你知道沈立他们为什么来吗?”苏慕折问。

沈天均显然是知道苏慕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沉下眼眸,表情有些肃穆,“沈家对人对事,不会有多余的感情。目的和利益凌驾于生死之上,为此,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惋惜的。”

听见这话,苏慕折的表情变了,“所以,为了找到萧卿,你谁的命都可以搭上。包括沈立和沈丹。”

沈天均没有说话,他默认了。

尽管这两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妹,沈天均在沈母的铁血教育下,也生得一副无情似有情的性格。

“沈丹大概也想到了,你对常校尉与林越之这件事上的态度实在冷漠,她年纪虽小,却也想到了。”

“你与我说这些,是想为他们说话?”

苏慕折走上前一步,“我无法左右你,你们沈家的事我不关心,我只是见不得有人的命被用作做垫脚石,若有无辜发生,我自会全力去救。”

“你认为我是那种卑劣之人?”沈天均眼神暗了暗。

“我不知道。”苏慕折几乎没犹豫,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沈天均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受伤,他的眼神甚至有些落寞。

苏慕折眼神闪烁,他撇开脸,眼神却偷偷瞄了一眼对面沉默的沈天均。沈天均明明很高大,却看起来莫名地很是委屈。

“也许你并未有这个意思……”苏慕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紧巴巴地又找补了一句,紧接着他便看见沈天均的神情变得不一样了。

很像……被成功安慰的大狗狗的欢喜。

苏慕折眨了眨眼睛,“我只是不想,有人和我一样罢了。”

这句话像是无声的雷响,让沈天均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的确,要论性格,其实苏慕折也不尽然是个无私奉献的人,他肯救的从来都是那些无辜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沈立与沈丹很像从前的苏慕折。他们的命运是一样的,至少都不曾由自己掌握。

也许,苏慕折是看到了这点,才特意将自己单独约出来说话的吧?沈天均这么想着。

沈天均在沈家作为对外声称的唯一独子,他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不受限于其他人的立场。母亲告诉他,他是将来的主家,一路上为他而死的人都是情理之中的,无需在意。

的确,从前的沈天均不会去设想别人的立场。包括同父异母的弟妹,跟随自己多年的属下。哪怕是林越之,在他心里也只是因为萧卿的缘故,对其稍稍用心。

此刻,当苏慕折说出他看见了从前的自己时,沈天均的心底忽然有些触动。

在沈家,沈立的话语权近乎没有。他没有继承父亲世代武将的体魄,甚至于是个由小到大的病秧子,这两年灌了不少药才渐渐好转。

沈立曾经吐露过心声,他想要成为教书先生。但是,这在沈家是个不被看见的渺小愿望。沈家培育的这两兄妹,最后都是在沈母的引导下,给沈天均日后安稳人生路上所铺的垫脚石。

沈天均知道,但他从来不在意。这些年,他在意的感情只有萧卿,甚至沈母在他心里都更像是一个上级。

然而,所有被牵扯拉动的心绪,以及今日的忍辱负重,是萧卿带来不了的。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苏慕折的一举一动都在牵扯着自己的感情,只是瞧他一眼,都像是要被夺去呼吸的错觉。

一句话的功夫,便能让他思考二十多年不在意的弟弟的立场和愿望。

眼前的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能牵动着自己所有的情绪和想法?

沈天均莫名恐慌起来,从风筝开始,自己便好像无时无刻都在在意着他。想要从前的关系,可是从前是什么关系?

他猛然想起,苏慕折失忆前性格弱弱的叫自己看不起。失忆后,好像看起来还是怯懦无能,可被人欺负了总能找着法子整蛊回去;到萧卿事情的败露,苏慕折对自己的冷漠。

好像每一个他,是他,又不是他。

沈天均就这么被如此矛盾多面的人拉动着思绪,这些思绪无一不在呐喊着,他是特别的。

苏慕折在沈天均心里太特别了,比萧卿还要特别。

喜欢?沈天均脑海里浮现这两个字?可萧卿又算是什么?他陷入矛盾里了,甚至产生了对萧卿的愧疚。

苏慕折抬眼看见对面男人纠结的神情,并不知道他此刻的想法到底复杂到了何种程度。

“罢了,你还是好好养伤,听说红提村不比寻常村子。”苏慕折也没为难他的意思,毕竟自己也明白,说这些话不过是徒劳。

然而他刚抬腿要走,手腕就被人握住。

“我……我好像有点奇怪。”沈天均这么说。

苏慕折表情一愣,心底隐隐感觉到他要说什么,竟有些期待和害怕起来。思来想去,苏慕折不想深聊太多的东西,于是刚要挣脱,就被男人握得更紧。

“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是今日发生了很多事,好像都非比寻常。”沈天均眼眸深邃,看人的时候像是有这蛊惑人心智的能力,叫苏慕折瞧了一眼,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沈天均黑漆漆的眼眸倒映着苏慕折有些无措的神情,“你为我杀了度老板?”

此话一出,苏慕折后背都发凉了。他当然有记忆,在度老板的尸首躺在柴房的时候,苏慕折便知道自己为他情绪失控了。

这是他成为祭种那段时光的一个最不能说出口的缺陷,当愤怒到极致时,苏慕折便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行动,他会依托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操控自己。

就像虐杀度老板这件事,是因为度老板激怒他了。而激怒的原因,是沈天均腹部的伤以及度老板不知死活的羞辱。

苏慕折嘴唇发白地撇开视线,毫无底气地辩解道:“你想多了。”

沈天均走近他身边,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我想多了?真的吗?”

这句话明明是反问,却好像早就将答案公开,以至于苏慕折竟连谎话都说不出来。

“……”

“为什么生气,是他伤了我才让你这么生气的吗?”沈天均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他越发靠近苏慕折的脸庞,近得能闻见苏慕折身上淡淡的香味。

沈天均目光一移,看见苏慕折精灵般的耳尖微微发红,再看其撇开的侧脸,那双纤长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

男人呼吸一滞,他好像知道答案了,这个答案不止是苏慕折的,还有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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