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风雨(1/1)

“滴……滴……滴……”

夜深了,一座小城关上大门。城门两侧的火把忽明忽灭,巡逻的侍卫从城楼下来。

街边的摊贩已经收拾干净,此城的宵禁时间到了。雨水啪嗒落在地上,尘土扬起来,水珠凝成小小一个,窝在沙里。

不多时,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晚风顺着小城上空吹进一个客栈的窗里,窗边坐着一个人,白色的衣袍轻柔地落在窗边,他支起一条腿,目光顺着巡逻的侍卫慢慢移动。

“客官,您要的云吞好了。”门外,小厮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进来吧。”说罢,小厮笑眯眯地走进来,只见他手上并没有所谓的云吞。

小厮急急忙忙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一卷干净的纱布,还有外伤药。他的眼神瞄向床上躺着的男人,男人正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你出去吧。”

窗边的人也没有下来的意思,靠着窗沿百无聊赖地又看向外面。桌上放着早就准备好的银子,小厮讨笑地拿起来,便乖乖出去了。

“为什么帮我?苏慕折。”床上的男人忽然说话,他睁开眼,眉头蹙得老高,脸侧的一块黑斑吓人。

窗边的人把玩着来这座小城里买的劣质白色扇子,三两下玩烂了上面的纸,他嗤笑一声,扔到榻上。

“我只是缺个同伴,瞧着你有钱有能力,大约养养伤,也能合作一番。”苏慕折温和地笑了一下,看向床上躺着的郑利。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和你合作?养好了伤,就不怕我杀了你?”郑利坐起身,看着桌上的药,他的一个手指算是废了,这个仇他可记着。

“瞧你对萧卿一往情深的样子,如果我告诉你他的下落,你不好奇吗?”

“这话你已经在地牢跟我说过一次了,但你没告诉我,他到底在哪。”郑利目光如炬,几乎要盯穿苏慕折。

“嗯,但是我现在告诉你也没用啊,你的伤没养好,不足以支撑我到那个地方,而且,告诉了你,我不就完了吗?”

说着,苏慕折从窗户上跳下来,走到桌边,将药拿起来在手上抛几下,忽然扔到郑利那头去。

郑利反应很快,一下子接住。

“还行,你的身手还不错。”苏慕折说着,又一屁股坐在榻上,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

接过药的郑利低眉盯了一会儿,再抬眼看向苏慕折,不论是侧脸还是正脸,似乎哪个角度都和萧卿长得无比相似。

可是刚刚那些话,萧卿是不会说的。郑利抿了一下嘴唇,这人可比萧卿难搞多了,光是一个消息就能牵扯着自己,不是个蠢人。

“噢,对了,你身上的银子刚刚都被我顺手拿走了,你不会生气吧?”说着,苏慕折笑眯眯地拿出钱袋,里头不仅有郑利自己本身的银两,还有镖局那两兄弟的。

郑利无语凝噎,他只能低下头,顺从地独自给自己上药。

“像你这种性格,沈天均那个人精怎么会分不出你和萧卿?”郑利忽然说道,一边上药痛得呲牙咧嘴,一边又恨得牙痒痒。

苏慕折看着桌上摇曳的烛火,“你怎么知道他没分清?”

“我被他抓到的时候,差点死他手上了。如果他真的分得清,不至于把我弄成这样。”

苏慕折浅浅笑了一下,“他啊,只是一位好心的将军罢了。”

听见这个评价,郑利一时都分不清苏慕折是不是在嘲讽了,他冷笑一声,“好心地把我手指戳烂?那可太好心了!”

说罢,苏慕折摇摇头,脸上的表情不知是自嘲还是其他。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郑利上好药了,他抬眸看向苏慕折。

“看你伤养得如何吧,你说,咱们偷了马车,不会让燕云的人追到这儿吧?”苏慕折又捡起那个白扇子玩了起来,说话语气漫不经心。

郑利摸着胸口,“是你偷的,不是我偷的!”

苏慕折用扇子戳着下巴,“这儿离燕云可不远,要不是我顾及你的伤,咱们这会儿怕是走了好几里地了。”

“这能怪我?”郑利瞪大眼睛看他,“再者,你那是偷马车吗?你那是明抢!”

郑利想到自己跟他从地牢里出来,满身都是血,逃命路上本想偷匹马,结果一路都没有,只能抢了一家卸货的马车。

苏慕折倒是好心,拿着血淋淋的银子问人家要吗,把凌晨出来干活的小伙子吓得晕厥。

不止如此,郑利都不知道要夸苏慕折心细还是其他,怕自己一身血吓到别人,还好心帮自己扒了卸货小伙的一身衣服出来。

想到这儿,郑利就来气,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短一截的衣服,又紧又勒。再看苏慕折,不知什么时候在楼下买了新衣服,干干净净,又合身,用的还是自己的钱!

美其名曰,你是个伤者,不用穿这么好。郑利听着他一套套歪理心里就堵得慌,脑子里又忍不住拿他和萧卿做比较。

“这样吧,明天中午出发,我瞧你有力气喊了,不比昨天。”苏慕折说道,郑利已经没力气跟他较劲了,于是躺平闭眼。

苏慕折坐起身,对着烛台轻轻吹了一下,屋里立刻陷入黑暗里。

半夜,苏慕折靠在软榻上睡得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凉了,正打算换个姿势蜷缩起来。

忽然,嘴巴被人一下子捂住!苏慕折睁开眼,闻到一阵药味。他眼眸一抬,看到郑利的脸。

“嘘!楼下有动静!”郑利小声说着,然后起身小心翼翼推开门。

苏慕折坐起身,揉揉眼睛,看着猫着腰的郑利爬出走廊。片刻,他便匆忙回来,将门关上,顺便拉上锁。

“楼下有燕云的人,估摸真被你说中了,是来抓我们的。”

苏慕折站起身,推开窗户,外面还在下雨,滴滴答答扰人心烦。他看了一眼郑利,“咱们跑路吧。”

说罢,二人从窗户边沿爬出去,顺着瓦片一点点挪动至后方,在来这间客栈前,郑利特别交代了,不要把马车交给客栈老板。

所以,苏慕折是把车放在了一个小巷子里。

两人听见下面说话的动静,苏慕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听着他们喝令的声音,再往下看,他们都不见了。

于是两人沿着瓦片从二楼下来,郑利虽然受了伤,可这点高度一点问题也没有。苏慕折可就悬了,他趁郑利刚跳下去没注意,一个跨步跳到他身上,用他做肉垫。

背上被忽如其来重击的郑利差点叫出声,他捂着胸口,爬起来转过身用一种杀人的目光看向毫发无损的苏慕折。

“看我干嘛,快逃命!”苏慕折假装一切没有发生,转身就跑。

郑利咬咬牙忍下来,跟上苏慕折的步伐来到小巷,车子还在,一切都没有问题。

苏慕折先发制人爬上马车,郑利瞪着眼珠子抓住他的手,“你让一个伤者赶马?”

“那不然呢,我可不会控制这种小马,等会还得破城门呢,一切就靠你啦!”

说着,苏慕折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趁着他发懵,泥鳅似得溜进马车里。

郑利在原地气得发抖,他愤愤不平地爬上马车,心里默念三次他跟萧卿根本不一样!

破城可没有那么容易,一辆马车出现在街头,城楼的士兵一眼就能捕捉到。

郑利咬咬牙,好在这还是个小城罢了,若换作燕云那种把守的城门,他们别说破城门了,估摸还没到都被射成刺猬。

把守的士兵不多,有的甚至还在楼上喝酒,待到郑利他们快到城门时,才急急忙忙地从楼上下来。

这时,马儿似乎被那些人的动静吓到,有所减速,苏慕折感觉到了,他掀开帘子钻出来。

郑利感觉自己腰间有什么被抽|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就瞧见银光一闪,前面的马儿惨叫起来!

郑利懵了一秒,看见自己的刀飞插在马屁股上!

“苏慕折你这个疯子!”郑利大喊着,马儿像是彻底脱缰,嘶鸣着往前冲,连郑利都控制不住!

守城门的士兵门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个个被吓得捏着长枪,却被来势汹汹的气势吓得闪开一条道。

门轰得一声被强势破开,马车里的苏慕折胃都要被颠出来,他艰难地抓着座椅,伸出一只手去抓外面的郑利。

“想办法让它停下来!”

马儿疯了似得狂跑,郑利手上的马绳都飞出去了,他本就受着伤,这会儿颠得他快痛死了。

听见苏慕折的话,他火气立马上来了,“不是你闹的吗!我有什么办法!”

马儿没完没了地狂奔,横冲直撞到一个小山坡下,马车因为惯性腾空,苏慕折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好像飞起来了。

紧接着,便听见响彻山林的声音,马车以快速的方式滚下山坡,轮子也飞了,马也挣脱绳子了,整个马车一步步最后散架。

马车滚动破碎的声音响了好久,最后,蓦然停止。

苏慕折和郑利两个人被马车碎片掩盖,雨冲刷着山坡,带着泥土,而马儿不知狂奔到哪里去了。

许久,废墟下一只手爬出来。苏慕折拱开身上的木板,艰难地把自己抽|出来。

“苏慕折,我恨你……”他听见废墟里传来这句充满幽怨的话。

苏慕折站起身,抹了一把头上流下来的血,晕晕乎乎半晌,才逐渐恢复清醒。他把掩盖在郑利身上的木板推开,看见他认命地躺在泥水里。

“别恨了,我又救了你……”苏慕折虚脱地拉起他一只胳膊,对方烂泥似地被他脱到旁边树下。

“没有你,我压根不受这罪,还不如干脆地让沈天均杀了我……”郑利躺在树根上,全身痛得动弹不得,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苏慕折抹了几下头上流下来的血,他靠在树上喘息着,看着眼前的废墟,“怎么办,没有马车了。”

“怪谁?”郑利闭着眼睛,语气虚浮道。

“都怪那帮燕云的。”苏慕折死不认罪,郑利都被气笑了,他翻了个身,捂着胸口坐起来。

“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落你手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郑利闷哼一声,也靠在树上。

苏慕折笑了笑,“那没办法,我自己就是个倒霉的人,跟着我的人,只能更倒霉。”

郑利眼睛一闭,懒得再斗口舌。二人就这么靠着树干,虚脱地度过了一晚上。

次日清晨,小城闹了这么大一出,燕云本去抓捕的人也扑了个空,这消息很快传回了沈家。

尤其是被抢马车的小伙亲口在沈家,沈天均的面前说出郑利与苏慕折在一起的消息。小伙还仔细描绘了苏慕折的长相,无一不是与苏慕折相对应。

“……”沈天均沉寂数秒,给他点钱便打发他走了。

常校尉走上前,表情严肃道:“沈将军,会不会是他看错了,苏慕折怎么可能跟郑利在一起呢?”

“昨夜去追捕的是他家主子,听说扑了空,小城那边城门被毁,驾车出逃的是个很壮的男人。”沈天均淡淡地说着,只是他慢慢支起身,一手抚上有些发痛的眉间。

“可苏慕折到底怎么想的?这郑利威胁过他,他怎么还往虎口里送?”常校尉是眼瞧着郑利如何待萧卿的,他还没成为沈天均下属之时,原隶属沈家本家的侍卫,所以知道一二。

“这个我倒是不担心。”沈天均说着,常校尉抬眼看他,有些疑惑。

沈天均胸膛微微起伏,“他比你想的聪敏多了,既然他敢救郑利,那自然不是轻易给人拿捏的住的。我只是担心,其中若是有什么变数,苏慕折于郑利而言,实在太好解决。”

“那只能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也不知越之能不能截到他们。”

沈天均的眼眸微微沉下,像是一头正在思索捕杀的野兽,他脑海里迅速闪过郑利曾对萧卿的烦扰,又知晓他是个连郑家都不管不顾的疯子,时间长了,苏慕折真的有危险也说不定。

郑家依旧是大门紧闭的状态,沈家已经撤掉所有助援郑家的人手,今日一早便不断有人来沈家通报消息。

大厦早已镂空,其旁虎视眈眈者均想从中分得一杯羹。郑家岌岌可危,沈天均想了想,“带些银子和一些珠宝去隔壁小城,平息一下那头的躁动,顺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消息。”

常校尉愣了一下,说了声是,便转身快速退下。

人一走,沈天均便有些疲惫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沉静数秒。

救走郑利,郑利身上无非是有点钱和一些不俗的身手。可是,他为什么要弃了沈家这边的人,转而给自己找了一个炸弹般的人物?

沈天均思索着,他在意的是苏慕折忽然的不辞而别。

他想,郑利一定跟苏慕折说了什么。也许是萧卿的事,或者……是自己和萧卿的事。想到这儿,沈天均慢慢坐起身,是不是他误会了些什么?

到此,沈天均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这个人,甚至可以说根本不清楚他的为人。

苏慕折太过神秘又太过矛盾,他似乎做什么都有限制,可又像是什么离奇的事他都能做出来。没有可以分析的由头,他好像本身不在逻辑里。

沈天均闭上眼,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沈将军,您累了吧,夫人给您炖了安神的汤,喝完不如去休息一下吧。”来者是沈立,沈天均抬起头,看见他领着几个家仆走来。

沈天均想了想,“有件事我需要你去查一查。”

“您说。”

“去查一查凤观。”

沈立放碗的动作停滞半晌,“您已经叫我查过了,上一次……您去凤观前,我已经查完了。”

沈天均怔了一下,“那你看看百绫这个人或者苏慕折,能查多少查多少。”

听此,沈立点头道了句是。

然而,在凤观所能查到的消息里。苏慕折,查无此人,甚至于他与百绫根本无迹可寻。

沈家有着最大最集中的情报搜寻人员和机构,但哪怕如此,苏慕折到底在凤观里只是个不出名甚至不为人所知的男宠罢了。

沈立翻阅了凤观所有的卷轴,只找到了个苏家的记载。

苏家,胭脂生意名门,从小家做到大家,全凭后娶的大夫人。

读到这儿,沈立有些疑惑,为什么后娶却是大夫人?他带着疑问继续往下看,事情才逐渐明朗,苏家不是凭本事起家的,全靠的是这位大夫人以及大夫人的母家。

而且,这个苏家只有一个儿子,名为……

“苏、盛?”沈立念出这个名字,苏盛不就在府里?如果没有错,这个苏家就是指苏慕折的本家!

沈立立刻兴奋起来,他努力翻阅所有关于苏家的卷轴,可是不多,只有一卷。上面的记载多为谈及苏家本家的事。

可是有一点很奇怪,为什么苏家关于苏慕折的记载一字都没有,甚至族谱上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不论苏慕折是哪个夫人生的,这族谱都理应有他一份才对。可沈立翻光了所有卷轴,苏慕折这三个字愣是没出现,像是被抹去了一样。

忽然,屋外头传来声音,沈立透窗望去,是苏盛在院子里,还有沈丹,两个人似乎找到什么话题,年龄相仿的他们聊得甚是起劲。

眼见着往里屋走,沈立将卷轴全部合上,蒙上自己的画作。

沈丹跳进屋里,拉着苏盛的手进来,“哥哥,我今晚能去长延街么,带这位小兄弟出去逛逛。”

沈立抬眼,看见苏盛站在后面眼睛盯着自家妹妹的后脑勺看,“晚上我许要作画,你不帮我研墨么?”

沈丹遗憾地啊了一声,随即放开苏盛的手,转身道:“谢谢你刚刚帮我捡毽子,既然今晚不行,那下次我再还你人情。”

苏盛也没撒泼打滚,笑着说好,然后就退出了房间。

沈立防备地看着他离开院子,然后才走到沈丹面前,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和他这么要好?”

他知道自家妹妹喜欢交朋友,可这个苏盛是他一直以来都不太喜欢的人物。不知道沈丹为什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他刚刚帮我捡了毽子,性格挺不错,听话极了,比他那个爱闹失踪的哥哥好太多了!”沈丹无所畏惧道。

沈立拉下脸,“你以后少和他来往。”

“为什么?”沈丹不明所以。

“我现在在查他们家的事,我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你莫要跟他太近,省得出事。”

沈丹看见自家哥哥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于是讨笑地靠过去,“哥哥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沈立看了她一眼,“你能时刻如此听话最好。”

二人兄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沈立转身看向那层卷轴,总觉得负重前行啊,这苏家的故事里恐怕大有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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