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替代品(1/1)

菩提庙,那是个早就废弃了的庙宇,坐落在郊区很是偏远的角落里,那儿杂草丛生,又冷又静。

沈天均等人赶到那里时,发现苏慕折跪坐在团蒲上,他背对着所有人,听见动静也不出声。

满屋子都是横挂的蜘蛛网,尘土一踏能掩人半个肺。林越之踉跄几步还差点被地上的碎石子绊倒,看见苏慕折的背影,他高兴地差点要跳过去。

常校尉拦住他,让他先别动。

沈天均慢慢走进这庙里,常校尉拦着其余人先别进去。

菩提佛像不大,坐落在门对正中央处。苏慕折跪在满是灰尘的团蒲上,青色的衣角垂吊在地,他就这么仰着头看着菩提像,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看什么?”沈天均压着自己的嗓音说道。

苏慕折回过头,表情甚是冷淡,他的眼眸像是忽然回到了长越山那晚,疏离得让人害怕。

沈天均打量着他浑身上下,没有受伤和血迹,于是他有些情绪上头道:“你知道今晚多少人找你么?”

“劳烦沈将军了。”苏慕折淡淡道,然后又回过头去不说话了。

霎时,沈天均感觉自己像是一身力气无处发,面对眼前这个冷淡的人,似乎骂也不是沉默也不是,那种胸口发堵的感觉让沈天均深深吸了一口气。

最后,他问:“你跟郑利之间发生了什么?林越之不是交代你不要与郑利接触么?”

语毕,苏慕折缓缓收回目光,从团蒲上起来,转身直视着沈天均,“什么都没发生,他只是认错人了。”

“那你又在这儿做什么?”

苏慕折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院子外的林越之等人,“我们需要一个说话的地方,所以在这里。”

沈天均眉头蹙起,“说话的地方?是他把你掳走,还是能你愿意跟着他来的?”

二人对峙着,门外的几人感到有些焦灼,林越之向前一步,“天均哥,这儿还是太乱了,回沈家说话吧!”

一句话,打破僵局。

沈天均不明白,他身上已经有够多的谜团了,为什么连心里知道的那点事都不愿意说出来。这一夜,沈天均的情绪起起伏伏,被萧卿的消息困扰,又被苏慕折这样的态度刺着。

饶是再冷静的人,这一刻也忍不下去。

苏慕折也像是没有要解释一切的意思,转身要走,却被沈天均一把抓住手腕,紧紧地,近乎要把骨头捏碎。

外面的几个人察觉沈天均的脾气上来了,常校尉刚开口想劝阻,就被沈天均上前将那道充满灰尘的门猛地关上!

灰尘扑了一脸,常校尉和林越之连忙捂住嘴,后退几步,互相看了几眼,也不敢继续有什么动作。

门一关,菩提庙里只有倾泄进来淡淡的月光支撑着屋里的亮,苏慕折身后就是一块小小的光斑,他背对着衬得整个人好像更暗了。

沈天均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半晌道:“为什么你总是喜欢瞒着所有的事情?”

他的嗓音低沉,带着宛如战场上厮打染血后的沙哑,仔细听,甚至还有些颤抖。

苏慕折脸庞的轮廓线条僵硬得像是一个框架,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若不是还有浅浅的呼吸动作,旁人看来还以为是一座冰冷的石座雕像。

被人称为冷面将军的沈天均此刻觉得,眼前的人才是冷的,他比外表看起来冷太多,明明已经走过长越山,也算生死一起历过,可沈天均却依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隔了层看不见摸不着的墙。

“沈将军为什么要知道我的事?”苏慕折问。

顿时,沈天均映着月光的脸僵住了,他的眼神浮动着什么,上面的情绪像是池塘的浮萍,不安地颠簸着。

“沈将军还记得我在长越山说过的话么?”苏慕折盯着他的脸道,“我们本不是同路人,你我之间的目的不同,只是选择了相似的道路。”

不是同路人,这个说法挺残酷的。沈天均咽了咽口水,“你说得对,我们不是同路人。”

苏慕折静静地看了他几秒,“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只是你没必要卷入我的事情里,你有你的萧卿要找,我同样有我的目标。”

说罢,沈天均的慢慢抬起眼眸,目光冷得像一把剑,“是啊,萧卿是我的主要任务,我应该将精力放在他身上。”

半晌,苏慕折往前走了两步,白净的鞋尖踏进环绕在沈天均身边的月光下,苏慕折的侧脸像是从水里浮现。

月光打在他的侧脸上,阴暗两面,衬得他五官又冷又柔。

“郑利认错了人,他是来到这郊外才发现的。”苏慕折忽然愿意提起这件事。

沈天均觉得他似乎在月光的衬托下变得更加疏离了,那对眼珠子宛如琉璃,澄澈又雾蒙蒙的,说不清什么感觉,有点像是悲伤又有点像是迷惘。

“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他与认错了那人的故事。”苏慕折道。

“他有告诉你是谁么?”

苏慕折看着他的脸,笃定道:“没有,但是听起来不算有个好结局的故事。大约是爱而不得,才会秉持这么久的执念。”

沈天均没说话。

“但是我觉得很可笑的是,爱而不得生执念,却将我认错成他的心上人。”苏慕折忽然笑道,那笑不及眼底,甚至阴冷极了。

沈天均依旧沉默着,苏慕折歪了一下脑袋,“所以我问他,你真的喜欢还是只是一种习惯?”

“他只是个疯子,燕云人尽皆知,他如何分得清这些,不过一己私欲罢了。”沈天均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眼神明显有着闪躲,被苏慕折捕捉到了。

苏慕折刚刚那一笑虽然阴冷,却忽然像是有种魔力般,他身上的气质又变得柔和了一点,“今夜并非我愿意跟着他走,他用一把匕首威胁我,我身边没有人,只能照做。”

听见这解释,沈天均心里的气消了一些,他闷闷嗯了一声,“林越之那小子我会罚的。”

苏慕折盯着他的脸,片刻,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门口,刚要开门,沈天均便开口说话了。

“我没有强求你任何事都要告诉我。”

苏慕折的手停在半空。

“我只是想,你不至于一个人。”

这句话石沉大海,苏慕折没有回应,推开了门。院子外站着常校尉和林越之以及几位沈家家仆,听见动静,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苏慕折走下台阶,林越之马上围上来,眼神时不时撇向身后缓缓走出来的男人,小心斟酌道:“慕折哥,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那人把我认错了,也没对我做什么。”苏慕折弯起眼睛,笑得一脸温和。

看着他笑了,林越之后知后觉地大声噢了一声,一手搭上苏慕折的肩头,也跟着傻乐。

一旁的常校尉默默看着他憨憨的样子,眼睛白了他一眼,给他使眼色,林越之还没反应过来。

身后的沈天均越过几人,淡淡道:“回沈家。”

话音一落,沈家家仆们迅速跟上沈天均的步伐,林越之揽着苏慕折的肩头,温声道:“走吧,回去给你煮些茶喝,顺便去去惊。”

听此,苏慕折朝他笑了笑。

林越之也没提他们把郑利抓到的事,回去途中沈天均似乎也要去处理,便分道扬镳了。

苏慕折走在长延河岸边,那儿依旧热闹非凡,已经开始放烟花了,一声声震聩于耳,他低眸看着自己的鞋尖,身旁林越之跟他说话,也没仔细听。

他想到郑利握着自己的手,一遍遍叫萧卿的名字。

对方痴迷的样子在苏慕折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给自己跪下,攥着自己的衣角,说着自己怎么就不如沈天均的话。

苏慕折从那些破碎的话语里,知道了沈天均与萧卿的关系不一般。但具体是什么,对方却又显得很暴躁,似乎不愿意从自己嘴里听到沈天均这三个字。

“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都不要,难道你没觉得沈天均装腔作势,比起你,他一定更在乎沈家。”

郑利发了疯似地贬低沈天均,又一遍遍强调自己对萧卿的一片热忱。眼里满满都是疯狂执念的爱,苏慕折看着只觉得可悲。

因为他连人都认错了。

“你难道没发现,我不是萧卿么?”当时,苏慕折的一声冷笑拉回了郑利的理智。

他抬头看着明月下的苏慕折,嘴角微微勾着,眼里充斥着嘲讽,他侧着脑袋,那张脸真的太像萧卿,可偏偏每个神情都不是。

萧卿太好,而眼前的人更像是心怀恶意的一尊菩萨像。

郑利一下子缩回眼里的所有情意,他愣愣地坐在地上,喃喃着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对,我叫苏慕折。你口中的萧卿与沈天均,我只认识一个。”苏慕折笑道,蹲下身眼神带着悲悯,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的脸……”郑利望着他仔细辨认着,直到苏慕折对他笑了一下,他便更确定眼前不是萧卿了。

如果说萧卿是他心里最干净的那道光,那眼前人更像是已经被世俗恶染后,不再纯净的一颗石头。

郑利猛然站起身,“你……”他有种被捉弄的恼羞成怒感,却因为这张太过相似的脸而下不了手。

苏慕折上下打量他,“你刚刚说,你比沈天均好?是因为沈天均抢了你的萧卿么?”

说到沈天均,郑利瞬间变得很是狂躁,他喷着唾沫星子辱骂沈天均,说他仗着家族势力打压自己,抢走了萧卿。

苏慕折摸了摸身后刚刚被郑利戳刀子的地方,虽然没有划伤。

“我看沈天均跟我比也没好到哪里去,人家萧卿也不愿搭理他,他还不是和我一样,爱而不得,若非如此,怎的又去凤观找他!”

听此,苏慕折才正色起来,收回脸上所有的表情。

从他那里,苏慕折听到了沈天均对萧卿是如何苦苦追寻的。从铲平凤观的计划开始,沈天均便一环接一环地紧跟着,直到凤观燕云,这一切都非国主下达的任务。

而是,沈天均只为私,是他要亲自找到萧卿。

至此,苏慕折理清了脑海里所有思绪,一路上沈天均对自己特殊的好,源于自己这张特殊的脸。

并不是苏爹说的那样。

所以苏慕折跪在菩提庙,跪在团蒲上,用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写下两个字,“为何?”

他像是找到了答案,又像是没有找到答案。

苏慕折只觉得自己一厢情愿得太多,可似乎还不算太迟。他在长越山舍命保沈天均,在自己看来也不算值得去后悔的事。

只是,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情绪。

替代品,是否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沈天均精神上的替代品。否则,他为什么待自己好?

毫无源头,毫无道理。苏慕折想了一夜,耳边听不进任何声音,眼里看到的是郑利给自己描述时的画面。

他说,沈天均为了逗萧卿开心,下河洗澡。

他说,沈天均为了阻止萧卿去凤观,甚至以自残的方式威胁。

他说,沈天均那么傲的人,却在萧卿面前毫无架子,闹得军营皆知。

原来这一切,常校尉和林越之也是知道的。

苏慕折想,他们看见的是谁?那回在长越村村民前,他们百般维护的是谁?

他想了一夜,还是想不明白。

所以,在凌晨约莫有点光亮的时候,苏慕折从沈家跑了。他借着给林越之买包子的理由,从沈家,从燕云蒸发了。

苏慕折的骨子里有沈天均预料中的刚烈,他比起谁都狠,也比谁都控制不住。

沈天均其实是看到了三个阶段的苏慕折,皇宫第一面的苏慕折,其实已经陷进了很久的绝望里,他什么都没有了,困兽一只。

凤观没了,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燕云驻军凤观,苏慕折开始渐渐为自己做打算,那个时候的他性子其实还算柔,像是刚刚从沙里掏出的石头,蒙了尘还未显露本性。

直到人皮锁了记忆,苏慕折像是被清空的一张白纸,可这张白纸是最初的样子,苏慕折真正的样子从这一刻开始。

他确实失去了很多记忆,可骨子里的东西这才真正被拿出来,展现在他那副伤痕累累的身躯上。

苏慕折正在一步步放大自己身上所有的特质,他不是皇宫里那个任人揉搓的男宠,也不是刚刚逃出生天时那副懵懂的模样。

他骨子是有傲气的,即便成为祭种,苏慕折的心气也从未低下过。他决计不会做任何人的替代品,谁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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