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状况百出(1/1)

夜宴还在继续,舞女换成了一位奏琴的姑娘,悠扬的曲调似乎在平复着刚刚的混乱,所有人慢慢从方才的意外里抽身而出。

苏慕折仰头喝下一口温茶,回头对林越之说:“这里头有点闷,我想到外面透透气。”

长延河的水气很重,夜色一深,这儿便会格外凉爽。苏慕折走到甲板上,看见岸边聚了许多人,尤其是桥头处。

河面的荷花灯少说数百盏,顺着河水的方向慢悠悠地晃动着。另一只沈家家仆的船还在折纸祈福,塞在那些荷花灯上。

苏慕折身体倾向船栏,脑袋靠在两只手交叠处,眼睛盯着那些荷花灯。他现在思绪有些乱,刚刚沈天均离席,他大致能猜到是因为那个姑娘。

或许,沈天均会从她身上知道些什么。

见鬼,一个陌生的姑娘为什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反应?苏慕折心道,难道以前自己与她相识么?

微凉的风轻轻扫过他的额发,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苏慕折的脸,忽闪的光显得他此刻看起来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瓷器。

“噹。”忽然,身边站了一个人,他腰侧的刀柄还撞上了自己趴着的护栏上。

苏慕折回头,看见一个脸侧有一块很大黑斑的男人,眉粗近二指,浑身写满了凶神恶煞四个字,温暖的荷花灯打在他脸上反倒如地府怨鬼。

“……”如果不是这个人盯着自己,苏慕折一定以为他只是路过。

此人就这么直直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气氛诡异得让人心慌,苏慕折想了想,站直身体问道:“这位公子有何事请教?”

“咚咚咚……”船舱内,林越之掀开帘子向苏慕折跑过来,并且首当其冲地挡在苏慕折前面。

那男人眼睛转了转,目光落在苏慕折脸上,“认错了,抱歉。”

说完,他就走了。

看他回到船舱,林越之才回头与苏慕折解释:“离那人远点,他是个疯子。”

苏慕折不解。

“大约是见你与萧卿哥哥很像,还以为萧卿哥哥回来了吧。”林越之顿了顿,背靠在船栏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七年前,萧卿作为萧家的长子,第一次参加了各家合聚的夜宴。

那场夜宴后,见过萧卿的人都道他是“茂才当时选,公子生人秀”。顷刻间,各家不仅看上了萧家的国公背景,还对萧卿这样的小公子产生了联姻的想法。

萧卿生得俊美,男生女相,故而引得不少男男女女对他倾心。

其中,最为出名的乃属郑家旁支郑利,也就是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哥。他对萧卿的狂热追捧到了一种登峰造极之势,甚至时至今日,燕云的人也能提起一二。

他不仅日常跑到萧卿所在的书院扰人,还喜欢徘徊在萧家附近。那时沈天均已经入了沈家军营训练,因此对这事也是后来听闻的。

萧家一开始也只是暗示郑家管好旁支,哪知道这个叫郑利的愈发过分,甚至敢公然在书院外堵萧卿,对萧卿动手动脚。

这件事一经爆发,萧家彻底动怒了。

郑家为了不得罪萧家,公开让郑利给萧卿磕了头,还关了两年禁闭。然而萧家还是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搞垮了郑家大半的翡翠生意。

有了萧家放话,很多家都不敢接郑家的活。除了沈家,沈夫人有了别的考量,她通过掌握了郑家的翡翠生意大头,相当于控制了一个大家。

当然,这件事也是萧家暗中允许的,甚至也没少获利。

这些年郑家越来越差,要不是此次沈家特别提名他们参加夜宴,或许酒馆老板是不会让他们上这条沈家的船的。

只是没想到,郑家居然还敢带上郑利。

“我听说,郑家是想和沈家谈个事,让萧家把前几年放出去的话收回来。”林越之小声说道。

苏慕折挑眉,原来燕云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各家各势的复杂程度远超自己想象。

“总之,你千万不要搭理这个人,他当初连萧家势力都敢公然踩上去,没死真是萧家人大度。”林越之忿忿道。

苏慕折点点头,没说话。他转过身,看着下面的荷花灯渐渐出神。

沈家。

沈天均坐在堂屋下,那个鬼吼鬼叫的姑娘被常校尉摁在地上,身边还有好几个沈家家仆围着。

他接过沈家家仆递来的一张纸,上面写着这位婢女的来历,提供者是酒馆老板。

“鸢儿,凤观人,几年前来到燕云,无父无母,住在杂院大舍。”沈天均看着上面的字,目光停在凤观二字上,这巧合未免过于微妙。

苏慕折也是凤观人,这婢女也是凤观人。

沈天均微微俯身,常校尉便捂着她的嘴用力抬起她的下巴。

婢女长得有几分姿色,眼里尚有惶恐和失措,她像是个被逼急的疯子,从见了苏慕折开始,便一直在费力气挣扎。

“你认识苏慕折?”沈天均问。

常校尉试探性松开手,只是仍然紧紧攥着她的下颌,只要她敢不敬,就立刻卸了她的下巴。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她哆哆嗦嗦地说着。

沈天均眉头微微皱起,常校尉立刻抓紧她的头发,往后一扯,怒道:“将军问你话呢,老实答来!”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她像是魔怔了,一个劲儿地重复这句话,像是逃避什么。

沈天均想了想,转而问:“你没看见什么?”

“我没看见……我没看见你杀人……我没看见……别来找我……”

杀人?沈天均支起上半身,她看见苏慕折就跟疯了似的,又说没看见他杀人,苏慕折在他面前杀过人不成?

那婢女一直摇着脑袋神神叨叨地重复着,沈天均又问:“谁杀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你杀人,冤有头,债有主,别找我别找我……”

这个婢女只会说这几句话,沈天均只能从这些碎片式的话语里进行推测,不过此人留着或许有用,于是沈天均便让人送进地牢去,还不许风声走漏。

“沈将军,这算个什么事啊?”常校尉的手上都是那姑娘的唾沫,他随便往裤子上蹭了蹭。

“我本来以为她可能与萧卿的事有关,没想到倒还是牵扯了苏慕折。”沈天均说道。

常校尉眨了几下眼睛,“那咱这还是没有萧卿的下落线索了。”

“还有个红提村。”

“噢,对,怎么把这个忘了!”常校尉拍拍脑袋,“那她说的杀人,不会是苏慕折以前在她面前杀过人吧?不然这姑娘何至于吓成这样?”

沈天均眉头紧锁,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婢女见到苏慕折时的第一反应,她说的是见鬼,是那种真的见了鬼的惊惧。

“如果是苏慕折杀人,那她的反应对不上,我倒不认同这样的说法。”沈天均靠在椅背上闭眼思索着。

杀人,见鬼,惊惧……

常校尉听了觉得也是,这哪有见了凶手说是见了鬼的,那见了鬼的不都是……想到这儿,常校尉表情一僵,他立刻回头看向沈天均。

然而沈天均也已经想到了,她不是夸张的说法,见鬼了那是真的见鬼了,因为在那婢女看来,苏慕折已经是死了的人!

一个死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不就是见鬼了!

沈天均猛地站起来,被右腿一下子刺痛得闷哼一声,常校尉赶紧过来扶住他,“沈将军,小心。”

“她为什么会认为苏慕折是死了的人,她又是凤观人,苏慕折大半时间都是在苏家或者皇宫里,你去查查她之前是苏家的还是皇宫的。”

常校尉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便问:“这苏家和皇宫有什么区别吗?”

沈天均眼神忽然变得非常阴沉,他慢慢回过头看着常校尉,然后一字一句地道出让常校尉浑身鸡皮疙瘩起来的话,“你想想,萧卿去了凤观,最大可能出现在哪里?”

登时,常校尉脸色白了,他下巴微微颤抖着,心像是被什么重重一击,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可脑子里一直有个念头在告诉自己,不要瞎想。

常校尉近乎飞奔出沈家大门,沈天均瘫坐在椅子上,头顶的明月似乎慢慢变得黯淡,一层薄薄的乌云渐渐笼罩,将那散着辉光的月亮遮掩。

长延河的酒馆老板正在酒馆数着好酒,准备拿去孝敬沈家夫人,他这会儿正得意春风呢,酒馆后面有沈家撑腰,生意只会越来越红火。

“老板!”常校尉长腿一踏,跨进酒馆门槛。

那酒馆老板回头瞧见是沈家的常校尉,于是立刻笑眼吟吟凑上去,“这不是常校尉么?老夫早知道您最喜欢喝酒,瞧这些可都是老宝贝,酒香……”

还没说完,常校尉便打断他,“你们家鸢儿的消息你知道多少,我现在立刻要知道她全部的事情。”

听到是今天闹事的奴才,酒馆老板立刻拉下脸,“那死丫头,在夜宴上丢尽老夫的脸!”

说着,酒馆老板又招手叫来另一个人,也是个婢女,“这是和鸢儿一起来的,也是凤观的奴才,要不是看她们便宜,咱燕云哪看得上这种亡了国的!”

那婢女听此,嘴唇咬得泛白。

常校尉懒得理会这些是非,他直接把婢女拉出酒馆,那酒馆老板也不敢说什么,只当没看见,回头呵斥后面背酒的小心些。

“我问你,你和鸢儿以前在凤观可是认识?”

那婢女连头都不敢抬,嗫嚅着说是。

见此,常校尉想了想,“这样,你把你知道都告诉我。恰好我府上少一位掌灯的姑娘,你要是愿意,我便遣你过来。”

听见这句话,那婢女立刻抬起头,有些期待地望着常校尉。常校尉从怀里掏出银子,“这银两估计总是够得,你现在说,我就现在赎你。”

那婢女看着那亮亮的银两,“你可是说真的?”

“我是常校尉,沈家沈将军的直系属下,说了赎你便不会不作数。沈家一诺千金,哪怕我不是沈家人,放出去的话就要有本事做到。否则让夫人知道我诓骗妇女,无论如何我都要被剥一层皮给姑娘你赔罪。”

听见这信誓旦旦的话,那婢女点点头,开始松口:“我与鸢儿同为凤观人,从小一起长大。”说着,她看了看四周,然后踮起脚在常校尉耳边说话。

“我们都是从皇宫里跑出来的,趁着国主生病那会儿,宫里把视线都放在国主身上了,我们就逃了出来。”

听见这番话,常校尉彻底愣住了。他咬住后牙,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那,关于萧卿的事你们可是知道?”

“我没有见过萧卿,是因为我与鸢儿侍奉的主子不同。鸢儿长得漂亮,国主便调了她到主宫,我长得一般,便没有侍奉国主的机会。”

常校尉肉眼可见地泄气,那婢女看着他又道:“以前还在皇宫的时候我听鸢儿说,国主残暴可怖,待谁都是如此。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很少见到鸢儿,直到有一天她来告诉我,我们逃吧。”

他们确实是逃了,可是逃出凤观之后鸢儿的状况就越来越不对劲,又是无端发笑,又是沉默不语。

直到后来,鸢儿彻底不说话了,一句也不说。

“无论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不理我,然后,便是今**们看到的失态,我刚刚不在船上,但听见了老板骂人,便也知一二。”

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事情了,不能说全部无用吧,却也有可以进行推测的地方。

常校尉没再说什么,只点点头,走进酒馆里按照约定把这位婢女赎到自己府上。

酒馆老板虽有些不大愿意,却碍于常校尉的身份和沈家的面子,也不得不同意。

“真是有你的呀,常校尉。”刚拿到卖身契,常校尉还没来得及看上面的信息就被身后一只手夺走。

他回过头,看见林管家正用两根手指夹着契约漫不经心地看着。

“林管家?”常校尉终于露出一点笑来,林管家白了他一眼,把卖身契扔到他脸上,然后转身去探那些酒。

她是来查酒有没有问题的,常校尉笑了一下,捏着契约没有多逗留,他得去和沈天均复命了。

想着,常校尉便快步走出酒馆。

林管家回头,看见他的背影迅速消失了,连带那位婢女不见了。酒馆老板笑嘻嘻地仰着头看她,“林管家,您瞧这些酒没问题吧?”

林管家没应声,冷脸相对。

回到沈家,常校尉让这个婢女跟自己说的话又重复一遍给沈天均,得知是皇宫这个消息的沈天均看起来更阴郁了。

因为这有极大可能是,鸢儿今夜发疯不是因为苏慕折,而是她以为的萧卿。

这两个人太像,像到连对萧卿穷追猛打那么久的郑家旁支郑利都认错了。

沈天均忽然低落起来,如果刚刚的一切推测成立,而鸢儿看见的是萧卿而非苏慕折,那就将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指向了唯一的可能。

那就是,萧卿已经死了。

这个结论从沈天均脑袋里冒出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感受到什么叫被撕裂的痛苦。无论是苦苦追寻,一路走来的现在,还是自己对他的感情终点,没有一个方向能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种猜想太致命,以至于沈天均现在在疯狂找补今夜发生这一切的漏洞,可是他找不到。

除非苏慕折死而复生,可这种猜想就与他多年的祭种生活和身份相违背。他不可能死而复生,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徘徊,最不希望他死的就是百绫那帮畜牲。

饶是本事通天的百绫,也没有让人死而复生的本领。

萧卿死了?怎么可能呢?沈天均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问,怎么可能呢?他那么机敏,那么聪慧,萧家和沈家人永远护着他,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

他找了这么久,一路到现在,从不允许得罪凤观到现在夷平凤观,都是为了找到萧卿。

可是现在种种迹象都在告诉沈天均,你找的那个人很大可能死了。

“沈将军,您……没事吧?”常校尉看着他阴郁的表情,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他从没有这样近乎崩溃的失态,尽管隐匿得很好,但常校尉跟了他十几年,又怎会不知他此刻在想什么。

“下去。”沈天均淡淡道。

常校尉抿了抿嘴唇,最后什么也没说,后退一步作揖离开。

可刚走出院门,他就听见里头传来瓷器摔碎的声音。

婢女仰头看向常校尉,常校尉只说:“今夜的事,不必说出去,做好你份内的事。”

常校尉命人送婢女回常府,想着该会夜宴那边了,走着走着,还没到长延河就看见林越之远远地跑过来。

“你找我?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紧张?”林越之边跑边喊道。

常校尉一听,满头雾水,“没有啊,我找你干什么?”

“那林管家说你火急火燎的,在酒馆那里出了事,让我来看看你,这不我就来了。”林越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刚刚在船上,他瞧见林管家提着酒壶,便过去凑热闹问什么好酒也想尝尝,结果被林管家一记眼刀子飞来。

“去看你那个常哥哥吧,在酒馆火烧眉毛似的。”

就是这句话,林越之以为常校尉出事了。因为林管家从来不主动提及常校尉,只有气急了或者出了什么事才会提到他。

林越之下意识没听出来林管家在怄气,便跑来了。

常校尉停顿几秒,看向林越之,“你把苏慕折一个人扔在那里了?”

“放心,我有分寸,我带着他一起下船,让他在岸边等我,郑家那个疯子总不能……跟、下、船、吧?”林越之越说表情越僵硬,他们二人对视一眼。

常校尉立刻骂道:“你带下船那不更完了吗!船上好歹有沈家人,下了船还有啥!你这脑子一天天怎么跟蒙了尘似的!”

骂着,两个人快速往长延河岸边跑去,林越之心虚得不敢回话。

常校尉则是觉得心堵,这边萧卿的事还云里雾里呢,那头苏慕折没准还被疯子缠上!

到了长延河岸边,果然,人不见了。

林越之脸色一下子白了,立刻跑到对面的小摊贩面前问道:“那个,店家你有没有注意到刚刚那里有个人,比我高一点,白白净净的。”

那店家正在挑拣折纸,闲得很,“噢,刚刚还在呢,长得挺好看是不?跟一个穿黑衣服的走了,往那个方向走的。”

说着,林越之与常校尉对视一眼赶紧往那个方向追去,他们一走,店家便坐在小板凳上,掏出刚刚收到的一盏银锭子,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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