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太阳总算没有那么毒了。沈家门口来一辆马车，林管家迅速从马上翻身下来，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掀开马车前的帘子。
“夫人，到了。”
说着，一个女人的手搭上林管家的胳膊，马车下已经放好了下车的垫子，那双手软若无骨，在林管家的玄色衣袍下更显白皙。
几个家仆小心翼翼在马车旁伺候着，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也走前来仔细看着。
府内，几人也早就在小室休息够了，正处念镜堂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不是我说啊，你就换个人吧，林管家心里只有沈家，你缠了这么些年，也不厌？”林越之叫家仆们上了一盘瓜子，正放在嘴里磕着。
常校尉仰头灌了一口茶，气势与喝酒似的，“你懂啥？这女人啊，越是不搭理就越让人心痒痒！”
苏盛冷哼一声塞了一口点心到嘴里，“人家看得上你这大老粗？”
“哎？怎么说话的？”常校尉还没发作，倒是林越之各种找机会先与苏盛斗嘴，剩下的沈天均和苏慕折则是默默听他们说混话。
长廊外的沈立走在林管家身边，远远地听见念镜堂传来的声音，他有些尴尬地挠挠鼻子，看向旁边。
只见林管家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握着剑柄，可沈立感觉得到她的怒气已经快像火一样烧到自己了。
走到念镜堂前，里头还在说混话，殊不知外头站了一大帮人。
“哎，你们就等着我们成亲那天吧，别的不说，林管家穿红色必是燕云第一大美女！”常校尉接过林越之递来的一大把瓜子，刚塞进嘴里准备磕，门就被一股强势的力量拉开！
“哎哟！”常校尉被吓了一跳，瓜子磕到牙缝里，疼得他呲牙咧嘴。
众人回头，苏慕折转眼，看到一群人站在外面。
其中，一个女人的气质尤为吐出。她一身淡淡蓝烟色长袍，发白如雪，身形纤瘦挺拔，脸庞是岁月沉淀后依旧惊艳众人的凛冽之美，仿若炎日下的一块冰。
想必，这位就是沈夫人了。
苏慕折惊叹地看着，只觉得更像是个女版沈天均，多了点女子的柔意却不减男儿身上的凌厉。若是要用两个词形容，怕是仙人也不为过。
“常思娇，这么久不见，你嘴上说混话的功夫那是一点也没变啊。”林管家难得嘲讽起人来，沈立在旁边默默轻咳一声，掩饰住笑意。
其余人也是脸上一僵，苏慕折更是震惊地看向常校尉那张胡子拉碴的脸，问：“你叫常思娇？”
霎时，常校尉宛如吃了苍蝇的模样，是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什么？常思娇？哈哈哈哈哈！难怪你总是不肯说名字，闹了半天，原来叫娇娇啊！”林越之由震惊到嘲笑，他笑得眼睛都是泪，整个人差点瘫在地上。
苏盛也掩着嘴偷笑，整个念镜堂都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林越之一边笑一边抹眼泪，又想到什么抬眼看林管家，“你叫什么呀？我好奇起来了。”
“林似男。”听到林越之问，常校尉也不惜冒着被林管家打死的风险回敬了过去。
登时，念镜堂再也不静了，一声声爆笑发出，沈天均抿嘴看向气得发抖的林管家，又看向对面的苏慕折，苏慕折眼里也盛满了笑意，眉眼弯弯的。
“天均。”一道女声打破了众人的欢乐，沈天均微微抬眼，只见林管家收回已经拔出一点点刀柄的手，转身让开。
彼时，林越之和常校尉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刚刚他们被林管家挡了视线，没看见夫人在身后。
“夫人。”他们连忙起身作揖，苏慕折想了想，也起身学着行礼。
“越之还是老样子，打完仗回来我以为你能成熟点。”夫人身上的凌厉气质让人猜不透这是讽还是夸，只是她眼底确实是有笑意的。
林越之撇嘴，没有像见着其他故人一样往上扑，他拿捏着分寸站在原地道：“越之野惯了，不过跟着天均哥学了不少本事，最近人人都说我练枪本事见长了呢！”
沈夫人上下打量他一番，“黑了，也瘦了。”
林越之挠头嘿嘿笑了几声，“我可想您做的银丝饼了，想得梦里都在流口水。”
沈夫人只道他是个馋嘴的，转眼再看常校尉，她的眼神就没有对着林越之那么从容温柔。
“念镜堂的规矩，常校尉是忘了多少？”沈夫人开口第一句就是责问。
“是属下失言，还请沈夫人责罚。”常校尉作揖着，腰弯得更深了。
“需要责罚你的事情太多了，天均的腿我已经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他第一次受这么严重的伤，常校尉，你临行前的话可还记得？”
沈夫人说话的语气一直都是温柔的，可温柔着总让人觉得愈发被压得喘不过气。
“属下一定尽职尽责护将军一路平安，若有闪失，以死谢罪。”常校尉沉声说着，额间的汗顺着下颌慢慢滑落。
气氛异常沉重，林管家将目光移到常校尉抱拳的手上，那手因为用力攥紧，关节处正微微泛白。
她咽了咽口水，看向沈夫人，“夫人……”
还没说完，沈夫人便忽然严肃地喝道：“我说话，你插什么嘴！”
顿时，气氛紧张起来，林管家等一众管家将头埋下，地上坐着的苏盛哆哆嗦嗦站起来，后知后觉地往苏慕折身边靠。
他寻思着，常校尉不会在这儿到头了吧？
一直在喝茶沉默不语的沈天均依旧未表态，只管手上捏着茶杯玩，眼神颇有兴味地观察着上面的花纹。
“关于沈将军腿伤的事，我想我也有一份责。”苏慕折忽然开口道，众人循声望去，沈夫人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后又颔首笑了一下。
这笑有点冷，甚至叫人觉得后背发凉。
“这位是……”常校尉见情况不对，想要开口替苏慕折解释一番，结果被沈夫人一个眼神喝令禁止。
沈夫人朝苏慕折走前两步，她的眼神有一种像是讶异但又觉得荒唐的情绪在里面，还未开口，久未说话的沈天均说话了。
“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道理？”
此言一出，沈夫人回头看他，“看来，你也算是做到了一半你想做的事。”
苏慕折眉头一皱，没有听懂里头的意思。他看向沈天均，对方面无表情，甚至有些阴冷。
“罢了，你难得回家，腿伤是头等大事，在养好之后，再去进宫禀报你那些事吧。”沈夫人忽然像是给空气割开了一个口子，她这会儿笑了，又不像刚刚那种藏着深意的，反倒更像是寻常一个笑。
众人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沈夫人环顾四周，头上的金色步摇微微晃动，“晚上长延河，带上你这些朋友一起吧。”
沈天均抬眼望着她，沈夫人又笑了一下，转身朝门外走去，家仆们紧随其后，苏慕折顺着她的背影望去。
对方忽然回过头来，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巴微微张开，可眼底似乎又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最后泯灭，转身不再看自己。
沈夫人很美，初见是一块冰，几句话下来，苏慕折觉着她更像是绵里藏针的女人。不过沈家出将军的，自然主家夫人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只是，来沈家这么久似乎没有提到沈家主位沈天均的父亲。
林越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仰头长啸一声，“夫人可太喜欢逗乐了！”
旁边的苏盛刚想开口说你管这叫逗乐？刚刚在场的人都快被吓死了好吧？可他不敢说，只能活生生咽回去。
沈天均看向一脸愁容的苏慕折，目光慢慢落下，“常校尉，坐下。”
话音一落，大家才发现他还在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听见沈天均的话，他才松开手，然后听话入座。
苏慕折转头也坐下了，“此事我觉着与你无关，当初进长越山属于意外，你并不在场。”
“是啊，就算进了长越山，你也未必能跟着天均哥走到最里地，我不就在洞外把守么？”林越之也瞧着常校尉似有自责的倾向，连忙也不笑他名字那事了。
见他没什么反应，苏慕折和林越之都同时盯向沈天均。
沈天均看见他们二人同时朝自己眨眼睛暗示，只撇开眼神没有回应，林越之嘟嘴不乐意了，又在桌子底下揪他的裤子。
“这的确是我失责，没有做到临行前的话，夫人念及旧情没有罚我，我已经很感激了。”这时，常校尉伸手拉住林越之搞小动作的胳膊。
此话题就此打住，沈天均也没有接下去的意思。苏慕折往前倾了倾身体，撑住下巴心道这沈家不仅规矩多，上下等级长幼有序到令人震撼。
不过也属正常，不设立规矩，这么大个沈家如何管？
只是此事确实苦了常校尉，苏慕折知道这腿伤是如何而来，即便常校尉在那里，恐怕也护之不及，还不如不在，免得日后比现在更煎熬。
他看了一眼埋着脑袋的常校尉，只觉得此人也算忠义，对沈天均一路毕恭毕敬。不过显然，在沈夫人心里，林越之是要大于常校尉的。
苏慕折又想，这以前的苏家有没有这么多规矩，是不是也讲究个上下等级尊卑有序？不过，他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最后见着的苏爹跟自己说的话。
说是眼前的沈将军看上自己，从长越山至此，苏慕折心头便被这句话无数次架起，在没遇见百绫前，他想过自己要如何与沈天均谈一谈此事。
可如今，支离破碎的记忆告诉自己，很多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超自己的想象，甚至于他不得不被这些破碎的记忆推着走。
“慕折哥，我带你逛逛沈家吧。”林越之忽然这样说道。
苏慕折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开，他看向沈天均，对方也点点头，“我腿伤不便，越之对沈家甚是熟悉，逛一圈回来也差不多了。”
这个差不多是指晚上夜宴，苏慕折看了看外面，云像是被搅动了的大染缸，红橙交映，笼罩得燕云格外旖旎。
苏盛也赖着跟出来来了，他们三人从念镜堂的长廊往外走，家仆们正在点亮长廊柱子下每个手绣精致的灯笼。
念镜堂本身的院子不大，长廊却崎岖得像一条长蛇的腹部，他们弯弯绕绕地走着，穿过拱形圆围墙，来到的是沈家最大的花园。
这儿的院子比整个念镜堂可要大上三四倍，一间供人休息的小亭子坐落在围墙竹林之下，中央有个很大的蓄水池子，池水干净，里头还有几条鲤鱼。
池子旁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花朵，地砖镶嵌得每一步都是恰好，忽然一个毽子不知从哪飞出来，一下子击中林越之的脑袋。
“啊！”林越之摸了摸红肿的额头，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苏慕折往地上一看，是个毽子。上面羽是红色与橙色，被风一吹，羽毛扇动得仿佛是对自己刚刚做的事张扬叫嚣着。
他捡起来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
“这不是林越之吗？真如哥哥所说，回来了？”
那女声有些稚嫩和，却尖利得很。苏慕折回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裳的姑娘站在竹林下的阴影处，看不太清脸，只隐约瞧着像是叉着腰。
“抱歉，越之你没事吧？”他身后慢慢走上来另一个男子，是沈立。
林越之摸了摸脑袋上的红肿，咬着牙骂道：“沈丹你有什么毛病啊？”
沈丹，沈立的亲妹妹，对外依然是旁支孩子的说法，实际也是沈天均同父异母的妹妹。
相比沈立的内敛温柔，这位姑娘显然明艳泼辣多了。她往前走了两步，稚嫩的脸蛋不难看出将来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在夕阳的照映下，更显其脸蛋充满生气。只是，这一开口便惊了苏慕折。
“我呸！我有毛病？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你不是嘴甜惯会讨夫人欢心？怎的这么久没见，开口就是骂人？”
沈立回头看了一眼沈丹，想让她别胡说八道。
然而林越之也是个爱斗嘴的，顿时开始没完没了起来，“我撒泡尿给你照照镜子吧！你怎么不说你伤了我的脑袋给我磕头赔礼啊！个子不见长，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没减退！”
这一句个子算是把沈丹惹毛了，她说什么都要上去撕了林越之那张嘴。
两个人一触即发便上前斗了起来，沈立和苏慕折同时懵了一下，都没反应过来。
这两小孩打起来根本不顾什么脸面，虽没舞刀弄枪，但也足够对方狼狈倒霉。
沈丹头上的金钗子一一掉在地上，林越之的衣服传来撕裂的声音，围观的家仆们只能在旁边干着急，没有人敢上去劝。
“好了，越之，她是姑娘家，快放开！”苏慕折最先上前，这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彼此已经是分不开地制衡着，躺在地上毫不嫌脏。
“你叫她放！你看看我的手，全是牙印！”林越之骂着，两个人又换了个姿势扭在一起，谁也不松手躺在地上不动。
“呵，他算老几？轮得到他教本姑娘做事？”沈丹看了一眼苏慕折，上下打量一番后，说出这句话。
“你说什么！”林越之一听又不高兴了，埋头就是对着沈丹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惨叫声和怒骂声此起彼伏，倒是沈立悠悠然走过来把苏慕折拉开。
“罢了，这两人从小打到大，当是看戏吧，我亲妹妹的泼辣本事，不会让她被别人占了便宜的。”沈立一脸云淡风轻地说道。
“沈家不管么？”苏慕折挑眉看着那两人互咬的画面，心道真真是个孩子心性了。
“沈家虽然规矩多，这两人好歹小打小闹，也心知肚明不能闹到明面上去。更何况只要不是在念镜堂打，这些个花园随便舞两下，也没有哪个沈家长辈愿意去教训。”沈立解释道。
苏慕折了然地点点头，指着他们问：“这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头，你们晚上要参加夜宴么？”
“沈家有身份的都会去，我们虽然是旁支，沈夫人也大大方方地喊上我们了。”
听此，苏慕折好笑地看着两个人脸上要么是牙印，要么是刮痕的样子，看来他们是一点也不在乎啊。
而一向嘴贱的苏盛见识到了什么叫动口不如动手，他忽然庆幸自己嘴贱没有引得林越之跟自己打一架。
打了许久，这两人总算消停。林越之撸起袖子看自己手上都是牙印，指着对面的沈丹骂：“你属狗吗！”
沈丹抹了一把乱糟糟的鸡窝头，冷笑一声，“谁比你会做狗呀！”
“好了！”沈立沉声呵斥了一句沈丹，“打也打过了，真想闹到夫人那儿去么？”
沈丹哼了一声，仍旧是不服气的样子。
林越之朝她做鬼脸也被苏慕折拉了一下胳膊阻止。
“晚上还要参加夜宴，你闹成如此，脸上挂彩去就好看了么？你还记得你是来带我逛沈家的么？”苏慕折走到林越之面前，看见他脸颊上的指甲痕。
林越之心虚地嘿嘿两声，然后扯着苏慕折的衣袖，“别生气嘛，我这就带你逛逛沈家，不理会那些。”
不远处的沈丹看见他们仿若亲密的样子，便开口道：“怎么，没了萧卿哥哥，你又给自己找了个哥哥？”
话音一落，沈立立刻瞪了过去，并沉声道：“你忘规矩了？！”
林越之听见这句话纵然气却也不敢接话。一时间，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肃穆的氛围，像是说了什么禁语。
苏慕折看见沈丹的表情变得很是害怕和惊慌失措，那些家仆们也都静默不语。
苏慕折回想她刚刚说的那句话，寻思是什么让大家忽然变得沉默，还让沈立的脸色大变。
他想了两遍，忽然抓住了一个词，萧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