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漱完毕，苏慕折站在聋子堂屋里清点林越之寄存在这里的包裹，几个村民还没有离开，他们与聋子站在门框边打量着二人的身形。
林越之擦了擦头发，坐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别的不说，这几天真是累得我骨头都要散架了。”
苏慕折仔细将包裹缠绕好，转头看向打哈欠的林越之，“你的东西一样不少。”
“行，那咱走吧，到了燕云我可要狠狠睡上一觉！”
林越之从椅子上弹起来，想起沈天均的交代，又从怀里包里摸索出几个银子丢到聋子怀里，“怎么说也是承蒙你照顾了，这点酬劳不算少了。”
聋子手忙脚乱地接住，抬眼看了看那二人的表情，咂嘴没说什么。
至此，他们要正式告别长越山这个地方。
在离开这个地方之前，他们还需回到那块广阔的稻田。这是沈天均答应过薛白的，那块一直带在身上的石头，要回到他应该回的地方。
那块凹凸不平的小石被轻轻放在稻田之间，高昂的麦子遮掩了石子，宛如石子的庇护所。
所有人在稻田之间伫立停留了一会儿，风轻轻扫过他们的身躯，这里干净无暇，没有一丝尘染却好似充满了人间的气息。
站在这里，无需过多的思考都能感受到这片土地上带给人的一种奇妙归属感。
沈天均想，薛白早就想到自己是不可能或者走出长越山了，即便死了，大约也是没有个全尸的，便捡了一块这样的石头代替自己。
那块河滩上碎石那么多，他随意捡了一块代表自己。那些祭种不正如那些碎石一样么，任人践踏又无特殊之处，都不过是普通的一颗石子。
苏慕折垂眸看着那块石子，他想，薛白一定不想要自己的灵魂被锁在长越山，才会想到这样的方式，回到这里，他最想回到地方。
几人沉默着与这块石子告别，朝着燕云的方向前进。
“这燕云啊，是座水城，房子都是好几层建起来的，立于水面上。进了燕云的人都说，分不清上下虚实。”林越之摇头晃脑地给苏慕折介绍燕云。
“那岂不是很美？”苏慕折想象不出。
“那当然美了，燕云不止城美，人也美。姑娘们可水灵呢，性子也温柔。等进了燕云啊，我带你去那儿最大的浴池，咱们一起上那儿沐浴才舒畅呢！”
苏慕折眉头微微一挑，“你说的浴池是那种大型共用的么？”
“是啊，泡一次晚上睡觉都睡得香，你真得跟我一起试试。”林越之越讲越起劲。
原本在常校尉背上小憩的沈天均蓦然睁开眼，“那儿的浴池水引流到各家，不必专门到那里去。”
“那不一样啊天均哥，泡澡当然是大浴池才有感觉。你说是吧慕折哥，刚刚咱俩用那浴桶多不舒服。”林越之不以为然说道。
苏慕折淡淡笑了一下，只能顺着他点头。
“你俩刚刚一起洗澡？”这话是苏盛问的，众人望去。
“呵，真不愧是你啊苏慕折，做过男宠也不知道避讳，你不要名声，别人还要呢！”苏盛又开始挖苦别人了。
一边的百绫冷笑一声，转头看着苏盛，“像你这种不喑世事的废柴才会在意所谓的名声。”
常校尉往后仰了仰脑袋，对沈天均道：“这百绫怎么还会帮苏慕折帮腔呢，她不是要害苏慕折吗？”
说到名声，在场谁的名声能臭过百绫？苏盛一听是她说话，立刻缩缩脖子站得远远的，仿佛她身边的空气都是有毒的。
苏慕折无奈叹了一口气，他感觉这一路应该会很热闹。
离开长越山后，天气总算回归正常，不再是雨下个不停。
“哎哟，总算是不用淋雨了，都快把老子淋化了！”林越之抱怨一嘴。
他们停在一颗树下，整理行装。望望上空，天色也快黑了，众人商议着今晚在此扎营。
苏盛跳到常校尉身边，“我跟着你，我可不信其他几个人。”
一听这话，林越之回头看他，“呵，等你睡着了，是被人下油锅还是煎炒了你能反应过来？”
苏盛白了他一眼，又看向苏慕折那边。
只见苏慕折蹲在地上找了个干粮，捧在手里啃。他身边的百绫靠在石子上，两眼闭着。
“喂。”苏盛朝他喊了一句。
苏慕折知道喊的是自己，他偏偏就是没回应。倒是百绫睁开一只眼，她看见苏慕折故作不理的样子，乐了几声。
“这就是你那废柴弟弟。”她低声笑道。
坐在树根上的沈天均循声望去，他的视线落在苏慕折的背影上。
“瞧你现在对他态度挺好的，等记忆慢慢解锁了，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样。”百绫支起半个身体，懒洋洋说道。
她一直用记忆模棱两可地引诱苏慕折问话，苏慕折也知道她肯定对自己是很了解的，可是这种套话里必然存在一些目的，苏慕折心里清楚，他偏不顺着她来。
“你与其跟我扯皮这些。”苏慕折仰头喝了一口水，垂眸直视着百绫的脸，“不如好好想想，到了燕云如何交代萧卿的事。”
百绫笑了一下，艳红的嘴唇勾起来，她仰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苏慕折的脸，眼睛里仿佛冒出少女泡泡。
身后的沈天均眉头微微皱起来从他角度看来，那二人面对面的姿势很是暧昧，仿佛下一秒都要亲上了。
“你不如偷偷放了我，我告诉你怎么找到你记忆的下一把钥匙。”
苏慕折笑了笑，调转一个姿势盯着她的脸，“你不如偷偷告诉我下一把钥匙在哪里，我给沈将军求求情，别到时扒了你的皮。”
听此，百绫撇嘴，道了句没劲。然后又躺回石头边，悠哉悠哉地吹口哨玩。
苏慕折也收回脸上虚假的笑，一屁股坐在地上专心啃干粮。不过百绫还没有死心，她的眼神又瞄了瞄发呆的苏慕折。
“你说你怎么跟以前一样呢，这记忆还没恢复，倒是性格一点儿没变。”
苏慕折看了她一眼，“我是失忆，又不是重新投胎。”
“那不一样，人啊，都是会变的。”百绫忽然感慨起来，苏慕折少见这人也能正经起来，仿佛眼前的姑娘是世间再平凡不过的一个人。
“我还记得以前带着你们这帮十来岁的少年过河，那会儿都半夜了，水里什么都有，只有你没有哭，也不爱闹。”
不知怎的百绫说起以前的事来，不过苏慕折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倒是其他人都竖起耳朵认真听起来。
“那会儿叫你干什么你都听，也不反抗。不知怎么的，到了寒洞你比谁都能闹。那会儿可吵死我了，真恨不得给你嘴缝上。”百绫说着。
林越之站起来，“到了寒洞都是那些恐怖的事情，谁不反抗啊？”
百绫抬眼笑了笑，“你知道他是怎么反抗的么？”
正在烤火的常校尉转头看向沈天均，只见沈天均眉头皱着，表情很是严肃。
“石子割腕，跳崖，差点把我一个手下的手指头咬下来，你以为你们很熟悉苏慕折么，他以前做过的事……”
“闭嘴。”
还未说完，百绫的话被打断。
众人正听得心惊，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声吓得激灵，纷纷回头望向声源处。
只见沈天均垂着脸，两根手指揉搓着什么，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盯着百绫的脸，“如果你废话还是这么多，我不介意缝了你的嘴。”
百绫挑起眉头，嘴角慢慢勾起来，眼里的慵懒替换成兴奋的癫狂状态。
“缝嘴？这活可不能你来干。”百绫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咧开，笑得瘆人，她的眼睛转了转，停在苏慕折的侧脸上，“这是他的活，他得心应手着呢。”
听此，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怎么，这事你就不记得了？那师父可待你真好，这第一把钥匙解的记忆也太少了。”百绫看见他眼里空洞洞的样子，于是冷笑一声。
苏慕折身形一晃，他感觉血液迅速倒流着，直冲脑门和眼睛，一种剧烈的眩晕感和呕吐感涌上来，扼得他喉咙发紧。
瞧他似乎有意去回想，百绫便继续道：“那不过是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你给人一个小姑娘嘴上缝了十一针，我可记得……唔……”
她还没说完，众人已经起身动手。
苏慕折陷入无尽黑暗的回忆里，沈天均上前打断他的回想。林越之则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破布，一把塞进百绫的嘴里。
常校尉伸手拉开林越之，“离她远点。”
苏慕折看着自己胳膊上的一只手，顺着往上看，看见沈天均眉头紧蹙的样子。
树下的苏盛瞳孔震颤地看着眼前的一幕，脑海里全是苏慕折缝别人嘴巴的画面，他害怕得全身僵硬，不由得想到自己从前嘴贱挑衅他的事。
“这臭婆娘一张嘴编故事倒挺厉害，闭嘴吧你！”林越之骂道，百绫被塞了一嘴破布，眼睛都瞪大了，似乎想骂人。
苏慕折看着沈天均握着自己的手腕，他默默挣脱开，有些疲倦地往树下走去。
被挣脱开的沈天均回头望他，眼神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呃……”苏盛看见他朝自己走来，立刻抱着外衣往旁边躲。动作之凌乱，惹得身后的林越之都看不下去。
“你还真信那老巫婆的话啊！”林越之咬牙切齿道，“她要是说真的，你以为你这一路还能平安，我都忍不下你了！”
“罢了。”苏慕折似乎平缓过自己的心情，他抬眼看向林越之，语气平淡地道出两个字。
“我记不起来这件事，不过，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做过……”苏慕折轻轻说着，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不管你做没做过，你现在好得很！”林越之喊道，他走到苏慕折身边一屁股坐下，“我还就不信了，起码你现在肯定不是她说的那样，否则，怎么还想到把长越山烧了！”
沈天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他默默叹了一口气，眼皮下耷着，掌心慢慢攥成拳头。
“唔唔唔……”百绫继续哼叫着。
沈天均回头看了她一眼，蹲下身，“我知道，威胁你没有用，但是到了燕云，皮肉之苦自然是免不了的，我会亲自审你。”
百绫霎时沉默，她看着沈天均的脸，总觉得这个男人会有一百种痛苦且不致死的方式折磨自己。
“这女人就该闭嘴，张口闭口说些混话！这一路就这么塞着她吧！”林越之对着众人道。
苏盛咽了咽口水，他站起身往常校尉身边走去，林越之见此，翻了个白眼，对沈天均道，“我今晚就要贴着你跟你睡！”
苏慕折看着林越之脱外衣时不轻不重的动作，又看向其余人。
沈天均没说话，不过坐到了离自己很近的石头块旁，低头轻轻抚摸自己那条很疼的腿。他那么痛，刚刚为了自己还是很快速地跑过来了。
常校尉则像是无事发生，淡定又沉默地撩火堆，偶尔抬眼看看自己，眼底是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睡吧，我们这群人守着你。
这些都是很善良的人，可是苏慕折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值不值得这些人这样。
他垂下眼眸，慢慢阖上双眼。
这伙人里，只有苏盛害怕得睡不着觉。一来无论是失忆前后，他都觉得自己愧对苏慕折。苏慕折如果记起以前的事，按照今天晚上百绫的话，他也许真的会怒对自己。
二来，这群人里肯定没有人愿意保护自己，若是和苏慕折起了冲突，看刚刚他们的态度，自己一定是斗不过苏慕折的。
听刚刚他们的对话，苏慕折似乎还没记起全部的事情，连失忆前苏家的事都没记起来。这是个很好的契机，苏盛心想，绝对不能让苏慕折记起以前的事，否则自己一定会被他给杀了。
这么想着，他看向正望天发呆的百绫。
刚刚她说什么解开记忆的钥匙，听着像是苏慕折以前的记忆是有人有意为之让他忘记的，似乎要通过什么方式才能记起来。
而那钥匙，百绫清清楚楚地知晓。
苏盛想，如果把百绫放走，用这个条件让百绫答应不要把那所谓的钥匙给苏慕折。这样一来，苏慕折就永远都记不起以前的事，那自己也不用担心受怕了。
“去燕云大概要多少天？”他转过身问旁边的常校尉。
常校尉挑了一下火堆，漫不经心答道：“三天左右。”
三天，苏盛静心想了想，他要把握好三天的时间，跟百绫做个交易。
“那个，晚上我守夜吧。刚刚听了那女的话，我吓得睡不着。”苏盛抬眼看常校尉。
常校尉有些讶异，这苏盛从来不肯守夜，到点就呼呼大睡，一点便宜都得占得死死的，难得配合守夜。
“再者，你今天不是背了沈将军一天了么，反正我也吓得睡不着，干脆替你守夜得了。”苏盛坐直身体说道。
沈天均眼睛睁开，看向他们这边。
常校尉看了看百绫，又看了看苏盛，点点头，“那你有什么事，直接叫我。”
说罢，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沈天均随之眼睛闭上。
夜色渐浓，风带着凉意吹过炙烤的火堆，火星子蹦蹦哒哒地跳来跳去，苏盛紧张地捡起地上撩火堆的木根，上面烤得发红。
他沉心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闭目的百绫。
还没开口，百绫忽然睁开眼，把苏盛吓得整个人一抖，差点尖叫出声。
女人表情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苏盛哆哆嗦嗦地捏着手里烤红的木棍，当是防身。
看见苏盛可笑的防御姿态，百绫呵了一声，上下扫视着他，“你跟你哥哥真是没有可比性。”
苏盛的下巴都在抖动，他害怕百绫，百绫一说话他就更怕了。
“你、你瞎说！我可是苏家小公子，他一个庶出的……”
“庶出又如何？到底我们看上的是他不是你，苏家生再多的儿子，也不及一个苏慕折呀。”百绫慵懒地说道，还不忘嘲讽挖苦苏家。
“他低我一等，这就是他不如我的地方！”苏盛一听自己被贬低，立马不高兴了，这种不高兴倒是壮了他不少胆子。
“苏家要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估摸都等不到凤观被灭，你家应该不够你败吧？十里八村，谁不知道你苏小公子挥金如土？”
听到这儿，正常人该是反应过来百绫对苏家熟悉程度的怪异了，然而苏盛没有反应过来，反而一直不高兴与自己与苏慕折比较的下风。
“我跟你说话，不是为了和那个庶子比较的！”
百绫脑袋一靠，盯着苏盛颤巍巍的手。
“我要跟你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