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问题。”
苏慕折的声音很平缓，他的手被百绫珍重地握着，生怕碰坏般宝贝着。面对如此癫狂的女人，苏慕折似乎司空见惯般，平静如水。
躲在暗处的沈天均想着，苏慕折是不是记起一些以前的事了，整个人的气质完全变了，那张脸看似懵懂，可他说不准是哪里的变化，总觉得眼前的苏慕折像换了个人。
“看来，你没有完全记起以前的事。”百绫了然道。
苏慕折表情微变，“你知道我忘记了一些事？”
“我当然知道，这是你必然的一个结果。你是不是看见了皇宫的人皮？”
人皮一词出现，沈天均的瞳孔顿时骤缩，在离开凤观之前，他们搜索的皇宫里，在国主床榻上见到了一张人皮。
也真是那张人皮，才让苏慕折忽然间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张人皮他与常校尉都没有摸索出个结果来，没想到这张人皮居然也与百绫相关！
苏慕折淡淡地看着她，类似于一种默认。
“这是一个你记忆里的锁，当你看见的时候，就会把以前一切记忆都锁住。”
“为什么要锁住我的记忆？”
百绫红色妖冶的嘴唇勾起，她的眼眸里凝着淡淡的光，有些狡黠
“这个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你，掌控这一切的另有其人。既然你想不起来，那就说明你还有东西没有见到，等你见到一些人或者事的时候，自然就会慢慢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一通谜语打得人措手不及，苏慕折看着她闪着火光的脸，他知道这个女人绝非以威胁或讨好便能归顺的。
苏慕折垂下眼眸，视线慢慢移到那个巨大的地坑上，他迈开腿，百绫笑了下闪开一条通道。
靴子踩在泥沙上，一步一个小坑，苏慕折拢共走了十三步，这十三步是刻进肺里写进脑子里的十三步。
他的身影微微晃动，火光交替辉映，似乎辗转间，苏慕折的灵魂回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十三岁，十三步。年少的苏慕折赤着双足，踩在泥沙上，他的两个脚踝锁着重重的铁链，方便下坑之后直接拉上来。
这是被丢下数次之后，苏慕折第一次妥协。他认命地走在这条血路上，这条通道的泥沙格外的黑，是因为死在这儿太多了，血早就染透了泥。
苏慕折不是第一个祭种，却是第一个成功的祭种。
他两侧的目光宛如一把把银剑，祭种以及一群没有脸，记忆里根本想不起来的一些人。
苏慕折就在两种视线交替中，走了十三布。
铁链的声音在耳畔回荡，寒洞的冰冷气息席卷着十三岁的身躯，他的手脚都在颤抖，视线模糊脑子却十分清楚。
“一步、两步、三步……”苏慕折脑子清晰地数着脚下的步伐，直到停在地坑边沿，他知道自己妥协了十三步。
跳下去。他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那是低沉又带着蛊惑的声线，像是此刻就在自己身后，苏慕折无比清楚地感受到，这个人既熟悉又恐怖。
“跳下去。”又是一声，苏慕折的眼睛慢慢合起来，他已然分不清此时的自己是在哪个时空里，只是耳边的蛊惑从未停止。
月亮呢？苏慕折脑海里忽然浮现这三个字，他记忆里的月亮去了哪里，这个寒洞这么冷这么黑，他那时候是怎么会看见月亮的？
如此想着，苏慕折的身躯慢慢往前倒。
身后的百绫的嘴角放肆张扬着，她的眼里充满着期待与兴奋，苏慕折已经在眼前展示过那条蛇头藤蔓的无用了，她还想再看看苏慕折从百蛛毒坑爬出来的样子。
在旁边看戏的祭种们也隐隐期待着这样的一幕，没有人去唤醒沉浸在记忆里的苏慕折。
直到……
“苏慕折！”一道怒吼划破天际，震得似乎整个寒洞都在颤抖，祭种们捂住耳朵，往声源处望去。
百绫的表情瞬间变了，她转过头看见两个人站在不远处，一个高一个矮。
高的她不认识，矮的那个是她曾经寄予厚望的祭种，薛白。
没有人带路，就算进了长越山后的山谷，也从未有人能寻得寒洞的位置。薛白的做法无疑在告诉百绫，他背叛了。
站在地坑边沿的苏慕折睁开眼，他揉揉眼睛，像是怅然若失。接着，他才缓缓转过身，与沈天均的目光相撞。
二人对视着，苏慕折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握成拳，他刚抬起腿走了两步，百绫就挡在其面前。
“这就是你的朋友？”
苏慕折的目光依旧锁在沈天均脸上，他顿了顿，眼睫闪了一下，轻声道：“他救过我。”
这是事实，可是这句话也没有承认沈天均到底是谁。
这话听在百绫耳里，倒是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还能笑着回答道：“是啊，你怎么会有朋友？你只有我们。”
苏慕折表情完全僵化，可他也没有反驳。站在远处的沈天均眉头皱起来，“我和林越之都在等你回来。”
“这位朋友，你是不是没听明白啊？”百绫漫不经心地掏出后腰的一把匕首，刀身是红色的，鲜艳罕见。
苏慕折看见那刀，霎时撇开了视线。
“苏慕折跟你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的事，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放你一马，滚出长越山，我当你没来过。”
百绫说着，地坑里的蛇头藤蔓不知何时已经攀爬上来，吓得旁边那些祭种们连连躲开。
苏慕折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祭种们，蛇头藤蔓似乎有意无意地靠近那些祭种，它的身体末端本来是红的，现在变成了泛白的颜色。
它饿了，刚刚虽然咬了自己，但是自己的血对它是威胁，它已经不会再傻傻地吸自己血了。
祭种们看见苏慕折寻过来的目光，立刻连连投来求饶的视线。沈天均站在远处紧紧盯着苏慕折的脸，等他反应去救那帮祭种们。
然而，苏慕折只是看了一眼，随后便撇开脸了。
沈天均心里一震，被苏慕折这种视而不见的反应给断了思绪，一下子整个人陷进空白里。
他以为苏慕折一定会去救那些人，在沈天均的记忆里苏慕折似乎总是温和的，被所有人欺负也从不表现一丝丝的怨念。
而现在，苏慕折的冷淡彻底打破沈天均的对他的认知。
然而沈天均心里却一点也没觉得他是错的，沈天均竟下意识地想，苏慕折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一定自己的难处和苦衷。
“我对你们这些人没兴趣，但苏慕折，我要带走。”沈天均抑住心里的疑惑，拔出腰间的剑道。
百绫挑了一下眉，懒洋洋地往前走了两步，“所以就是这样的人，让你薛白都胆敢骑到我的头上？”
说着，她猛然扯过薛白的衣领，沈天均伸手去夺。百绫的反应也很快，她反手夹住薛白的脖子，右脚侧身一踢，脚尖高度直指沈天均的脖子。
沈天均弯腰一躲，此时，地上原本觊觎祭种们的蛇头藤蔓忽然调转方向，朝沈天均迅速爬去。
一侧的苏慕折立刻跑上去，纵身一跃，抓住蛇头藤蔓的尾巴，那蛇头藤蔓显然生气了，转过身整个蛇头**成倒三角的形状，尖尖的牙齿露出来威胁苏慕折。
苏慕折已经记起一些事了，这条蛇头藤蔓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苏慕折，你可不要毁了咱们之间的约定，山里毒物这么多，你杀得了一条，能杀光整座山里的毒物吗？”百绫转身将薛白摁在泥里，一脚踩上薛白的脑袋上。
沈天均半蹲在不远处，呈防备姿势。
那条蛇头藤蔓被苏慕折捏在手上，只能不断地晃动身躯，发出阵阵怪叫来威胁苏慕折。
旁边的祭种们看见蛇头藤蔓被激怒了，纷纷害怕得挤在一个角落里，生怕苏慕折又把它随便甩到哪个地方去。
“放他走。”苏慕折捏着蛇头，“他走，我听你的话。”
百绫虽然是笑着的，但显然此时的心情已经算不上好了，尤其是得知薛白的背叛后。
她双手环胸，低下头看着脚下五官扭曲的薛白，“我让这小子和一帮人拦住你朋友，哪知道这小畜生胆肥，伙同别人找到这儿来。”
苏慕折沉默。
百绫看了一眼沈天均，又低下头看向薛白，用手上的那把红刃拍了拍他的侧脸，“薛白啊薛白，你怎么就这么不懂得顺从啊，看到他了吗？一个完美的祭种，也不得不对我们低头。”
沈天均从原地站起身，沉声道：“你们。”
百绫表情一变，看向沈天均，“这位朋友，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当然，我不介意你变成我的第……忘了多少号的祭种了。”
说完，百绫闷闷笑了好几声。
苏慕折眼底慢慢荡起一片涟漪，他沉静地捏着蛇头走到百绫身边，将蛇头藤蔓交给她。
对方笑了笑，伸手，蛇头藤蔓立刻像是找到归宿般环绕缠着她的手臂回到原本盘着的腰上，末了，还回头朝苏慕折露牙怪叫几声。
片刻，苏慕折似乎准备好了什么，他转身朝沈天均走近两步，但二人之间仍旧岔开三步左右的距离。
苏慕折看起来冷漠又疏离，他淡淡地看着沈天均的脸，缓缓道：“别再来这里了，关于萧卿的消息，你可以去一个叫红提村的地方，有个名为张廷恩的人知道一点关于他的消息。”
说罢，沈天均立刻反问道：“那你呢？”
苏慕折已经转过身去了，他的视线往下一撇，眼前是百绫意味深长的笑，身后是沈天均的疑惑。
“我们不是同路人，抱歉，恐怕我得违约，不能陪你去找萧卿了。”
“为什么？”
苏慕折颔首沉默几秒，“我有我自己要找寻的东西。”
“记忆么？我也可以陪你找。”沈天均的语气稍稍有点急，这是下意识的回答，震得他自己都觉得荒唐。
沈天均目光闪烁几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晃了晃神，又解释道：“林越之还有其他人都会陪着你找，这个百绫不一定完全可信。”
听此，苏慕折的表情稍稍有点温和，又有点道不出的悲伤。那些祭种们看着苏慕折脸上莫名的表情，忽而想起自己得知再不能重返人间过正常生活的模样。
那种已知死局的绝望感，是每个祭种都能感同身受的，只是他们不明白一个完美的祭种也会如此么？
“你该走了。”苏慕折说道。
沈天均猛然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苏慕折表情一滞，透过皮肤的温暖像一把剧燃烧的火，迅速猛烈地燃至苏慕折心里。
那一刻，苏慕折那宛如幕布的心忽然点点亮起碎碎的光，很微弱却让人觉得无比贪恋。
从来没有人，在得知他要跳下一个火坑时，拉住他的手。
苏慕折的眼里闪过许多人的脸庞，皇宫那些人的冷漠势利眼，那些对自己数次折磨的男宠们，苏家亲人的孤立……
最后，一切的画面停留在了那日他跑下山坡迎接稻田的美好时刻。
“啊啊啊啊！”
忽然，一道惨叫打破僵局。苏慕折看过去，只见薛白的脖子上咬着一只蛇头藤蔓，血液被迅速吸食着！
不止如此，被咬的位置也迅速结成蜘蛛网状的伤口，薛白的眼睛慢慢流出黄浓，他痛苦扭曲着，最后却连惨叫声都发不出，只能大张着嘴！
蛇头藤蔓吸食的血液不多，吸了一会儿，薛白姿势怪异地躺在地上，全身疯狂痉挛。如今在场的祭种里还没有人正式抵御过百绫身上的蛇毒。
百绫走到苏慕折旁边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地上薛白的反应，沈天均松开苏慕折的手，他蹲下身摁住薛白的脖子动脉。
所有人紧紧盯着薛白的反应！
苏慕折踉跄地后退一步，他怅然地看着地上痛苦万分的薛白，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指尖微微颤抖着。
“第一次御毒都是这样的，你也是，不过你过来了，就是不知道这个小畜生有没有你那个运气。”百绫揶揄道。
沈天均抬起眼眸，眼底微微发红，他慢慢站起身盯着百绫，“你就是这样，把人一个个地毁掉。”
百绫扬眉抬起下巴，“你要是想试试，我也不介意。”
地上的人不动弹了，沈天均低下头，看见他的嘴角缓缓流出白色的泡沫，眼睛闭着，双手交叉掐着自己的脖子。
苏慕折后退一步，转过身，步伐有些颓丧。旁边的祭种们捂住嘴巴，薛白这副惨状就是他们的未来，所有人都恐慌不已。
“砰！”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重击！
苏慕折目光微滞，他回过头看见身后扬起一阵土，视线被黄色的灰尘掩盖，原本站在自己身后的两个身形也消失在视野里。
片刻，灰尘消散，眼前的景象展露在众人面前。
“百、百绫大人……”
祭种们颤着声音喃喃道，苏慕折眯了眯眼，他的嘴唇慢慢变白。
只见百绫趴在地上，似乎是被人踹飞出去的样子，一手还捂着胸口，环在腰间的蛇头藤蔓也挪出来看主人的动静。
苏慕折呆滞地看向另一个方向，沈天均握着手上的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百绫面前，他低眉俯身着百绫，面无表情。
“你……”苏慕折喉间发出一个音节，没有人敢忤逆百绫，百绫握着所有人的生死。
苏慕折在十三岁那年妥协，在今天他再次妥协。
可是，眼前这个叫沈天均的男人，却当着他们所有人都面将百绫踩在脚下。
“萧卿要找，你是我从凤观带出来的，是死是活，也应该是我来负责。”沈天均说着，扬起剑快速又准确地插｜进那只昂扬的蛇头上。
“噗呲！”血喷在沈天均的鞋面上。
地上的百绫登时惊声尖叫，她叫喊着，一边怒吼苏慕折道的名字，“把他杀了！把他杀了！”
他在命令苏慕折，把沈天均杀了。
苏慕折深深吸了一口气，沈天均拔出剑回头看，“你要顺从她吗？”
“呃……”忽然，地上原本不动的薛白猛然发出一个喘息，顿时所有人为之一惊，苏慕折震撼地看向地上的薛白。
祭种们也都纷纷站起身，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没出现的一幕。
除了苏慕折，薛白是第二个能抵抗蛇头藤蔓的人。
“活过来了，你们看见没有……”
“居然活了，居然活了！”
苏慕折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沈天均握着剑直指百绫，“你一定有办法让这些人恢复原样。”
“呵，你打听打听吧，我百绫是什么人，你以为威胁对我有用吗？”百绫笑了一下，紧接着他突然伸手一抓，手上戴着的戒指长出一个锋利的刺，猛地刺进沈天均的脚踝处！
“嗯！”沈天均闷哼一声，立刻后退一步，百绫抹了一把嘴巴边上的血，笑着爬起来 。
“哈哈哈哈……你完了，你完了，这就是你惹我下场！”
沈天均看着她笑得发狂的样子，感觉脚踝的痛感逐渐密集起来。苏慕折回头，眼球震颤地盯着百绫手上的戒指，上面挂着沈天均的血。
他立刻冷脸走过去，“你答应过的，不会动他！”
“苏慕折，你自己看看，我养了十几年的宠物，被他一下刺没了，我还能守着你那屁承诺呀？”百绫笑着摸了一下手上沾着的沈天均的血。
“解药。”苏慕折道。
百绫耸耸肩，“我都被逼到用上这个了，你觉得哪里可能会有解药啊？”
苏慕折正想发火，就听见后面扑通一声，回头看，沈天均踉跄一步倒在地上，身体正在小幅度颤抖。
“解药！”苏慕折回头喊道。
“想清楚苏慕折！你是我们的人，你一辈子都不可能摆脱我们。这是一个教训，以后，别妄想谁能带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