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压压的水面轻轻晃动着，微湿的凉气氤氲在鼻间，高空悬挂的月亮破碎在如幕布般的河水里，苏慕折连唤两声二人的名字。
“林越之！苏盛！”
竹排随着水波沉浮，忽然一只湿淋淋的手从水里伸出来，啪嗒一声搭在竹排上。
“你！你掉下去就算了，拽我干什么！”林越之带着哀怨的声音冒出来，紧接着，他的半身从竹排后面露出来，肩上还搭着一只手。
半晌，“哇”的一声，苏盛从水面被林越之扛起来，他扯着林越之的头发，一边哭一边骂，“都怪你！”
苏慕折瞧见两人没事，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快上来吧。”
“我不！我不要跟这个人一起，我怕又要掉下去了！”苏盛人还趴在林越之的肩头上，哭喊着要和苏慕折换位置。
苏慕折瞧他是真吓着了，想来刚刚他说从没坐过这个，想必落水也是第一次。
“行，你到这儿来吧。”苏慕折也没多想什么，同意了。
旁边的沈天均回头看了苏慕折一眼，瞧他面上无半分抗拒和不满，便徐徐收回眼神，只是站在竹排上一句话不说。
换了位置，林越之一边拿着竹竿划水，一边咬牙切齿地蹬着不远处的两人。
“明明是他自己没站稳，还怪我！”
苏慕折回头，看见他牙痒痒的样子，“要不等会到了苏家，给你找一身衣服吧。”
“没事，行军的时候我还穿过泥衣好几天呢！”
说到行军，苏慕折想到刚刚和沈天均的对话，于是问：“你行军也跟着他去么？”
“我算是行军半道被萧卿哥哥捡的，后来投靠在天均哥麾下。”
林越之说完，看见苏慕折疑惑的样子，他才想起来苏慕折现在是失忆的人，于是拍拍脑袋尴尬地笑了笑。
“我给忘了，你现在不记得萧卿哥哥是谁，萧卿哥哥是我们这边国师的儿子。”
苏慕折噢了一声，他没继续问下去，因为已经快到岸边了。
这边的光景与刚刚那边完全不同，靠岸之后苏慕折才发现这儿更像一个村庄，连片的房屋在轻风呼起的夜晚里，宛如节节可循的拼图。
不过，流石飞弹还是在这边的土地上留有痕迹，靠前的房屋多数还是损坏了，地面也被砸出许多洞。
几个人走在两边簇拥的房屋之间，苏盛轻车熟路，苏慕折却对这里的街道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边都是姓苏的吗？搞得好像什么苏家村之类的。”林越之一边拍耳朵里的水，一边问。
走在最前面的苏盛回头翻了个白眼，尽显嫌弃，“我们可都是有头有脸的，这儿做胭脂出了名，你好歹去打听打听。”
林越之倒腾半天，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天均，又看了一眼观察四周的苏慕折，贱兮兮道：“出了名还要我打听，真稀奇。”
“你！”苏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沈天均忽然做了个甩手的动作，看起来像是舒缓什么。
“天均哥你手怎么了？”林越之懒得搭理苏盛，他看见沈天均的动作便问起来。
在林越之的记忆里，沈天均是个很能忍痛的人，他从不表现出哪里不舒服，总是强撑。
“是不是撑船折伤手腕了？”苏慕折抬起他的手腕细看，沈天均微微侧过脸看他。
“嗯？你这儿怎么破了？”苏慕折看见他手腕有个类似指甲划破皮的痕迹，于是抬眼看着他。
好事的林越之也马上凑过去看，接着眼珠子一转，指着另一个躲得远远的人。
“肯定是你了！我脖子也给你抓破皮了！”
被指认的苏盛心虚地挥了一下手，“我、我害怕啊！”
“慕折哥怎么就没抓破人家？就你事多矫情！”
两个人孩子似的斗嘴，苏慕折回过脸，然后看见沈天均正凝视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睛似乎在说都怪你。
苏慕折忽然也心虚地放下手，“等会回去，我和你一道，不让他再抓你了。”
说罢，他感觉身边的空气似乎稍稍流动了些，几个人伴着吵闹来到苏家老宅的门前。
许是当时战火来得太快，苏家老宅大门敞开，里面可以一眼看见的狼藉，高高悬挂的牌匾倒是屹立不倒，正正地写着苏府二字。
“哇，你们苏家也太大了！”林越之从围墙的东边跑到南边，用肉身大概衡量了一下苏家的府邸面积。
“那当然，我们家可是最大的胭脂制所，有的是钱！”苏盛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进府，林越之就看不惯他这个样子，也学着他走路进去。
然后两个人又在里面骂起来。
沈天均回头看苏慕折，“看见这个，能想起什么吗？”
苏慕折眯着眼，抬眼望着那个牌匾，尽力互相着过去，可是脑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他只能无奈摇摇头。
“没事，先进去吧。”
苏府成片的围墙都攀满了藤蔓，在寂静昏暗的光线之下，就像是成群有序扎好的蜘蛛丝，错落别致地形成一副特殊的画。
府里除了乱些，基本上没有变化。苏盛大大方方地坐在主位上，翘起二郎腿，伸了个懒腰。
苏慕折则停在院子里，他静静凝视着四周。这是个他长大的地方，是他前半生所有的故事的起点，可是他看着诺大的苏府，却没觉得这里曾有过自己的痕迹。
以至于他在想，好像除了别人口中的苏慕折外，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从身份到灵魂，苏慕折并不认识自己。
本来他想，也许来到苏府能找到所有的答案，可至此，脑海里只有空白，似乎他从未来过这里。
站在门边的沈天均看着他的侧脸，眼里有个影子慢慢和眼前的这个人重叠上，萧卿也是这样，思考或者苦恼的时候，就这样静静地，谁也不能打扰他的世界。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面容和灵魂都那么相似的人吗？沈天均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
“这个府里什么宝贝都没了，我爹带出来的时候给人一通乱抢，你们随便看吧，我累死了。”苏盛身子一横，就在太师椅上打盹。
林越之白了他一眼，转身也坐下休息一会儿。
苏慕折脚步朝东南的院落走去，他的目光顺着墙上的藤蔓望去，似乎整座苏父都被这种东西包围了，一眼望到深处，看不到围墙的尽头。
“咔嚓。”苏慕折回头，看见沈天均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烛台，用火石起了火。
一点亮光在二人之间慢慢腾起，带着星点特有的温暖，沈天均的视线从苏慕折的半身往上看，那张脸被光映着。
就像行军那晚，他与萧卿表明心意，萧卿的表情冷冽，像是这火也融化不了他的那层寒冰。
而眼前的这张脸，目光熠熠，温柔缱绻，眼波流转间是沈天均无法移开视线的蛊惑。可苏慕折又是温顺的，他像是没有棱角的棉花，让人发泄不了一丝情绪。
他像萧卿，又似乎不像。
苏慕折忽然勾起嘴角，微微侧头，有点像是疑惑沈天均的出神。他不知道这盏灯点燃了沈天均的想象。
那个笑简单又干净，沈天均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再抬眼，已然清明。他们朝东南角的小院子走去。
东南角坐落的是苏府主人的房间和院子，想必是苏父住的了。穿过长廊，长廊下还有一条人工挖出来的河渠，最后汇聚成一池荷塘。
再是从长廊的引导下，他们二人看着极尽奢靡的做派画风到逐渐萧条甚至截然不同的变化。
最后，二人的脚步停在一个木门前，这儿四周的围墙没有藤蔓，墙壁的裂缝四处可见，门外有个旱塘，似乎就此隔开了这个地方与苏家的联系。
“学堂。”木门上简单明了印着这两个字。
苏慕折看着旱塘的裂缝，脑海里忽然闪过什么，但是太快了，他没捕捉到画面。
身后的沈天均推开门，看到了一个极尽简陋的四角院子，里面摆放着一桌一椅，唯有一颗尚未枯萎的槐树。
槐树白花绽放，在黑夜里格外明显。沈天均忽然想起凤观国主城那颗唯一的槐树，也是这样茕茕孑立。
“苏……”沈天均刚想回头叫他，就看见他站在门口，眼神发愣地看着里面的一切，像是被什么狠狠冲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