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前世 七(1/1)

长夜流风,天上一挂悬月照的四野皆明,欢闹过后街上剩了一片狼藉,只有街角时不时有只野猫窜上房梁多了些动静,此时何处都静谧无声。

谢挽春摘了发冠,青丝披散开来,适才捆过时越的袖带此刻被洗干净挂在一边,袖带子尾上的白玉无风叮当响,除却这些雅音,还有那微不可闻的他小师妹的呼吸声。

谢挽春坐在窗户的风口,向远处南冥山那终年不散的云雾看去,林海拢着月光,谢挽春抬眼看了下悬月,又扭脖子看了眼睡在床榻上四仰八叉的小师妹,忽然福至心灵,他低声笑道:“……团月?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听着像个大家闺秀的名。”

就在方才和他二师弟的饭桌上,李夙还提了一嘴给这蛋里的小娃娃取什么名字,李夙争着抢着说起浑名好养活,谢挽春听的有污尊耳,便谢绝了文盲二师弟的再三请求,生怕这小姑娘沾了他二师弟的落拓没文化。

谢挽春没骨头似得躺在小榻上,这个方向,可以隐约看见盛渊房间里的灯火,不过只有微末的剪影,谢挽春起身往外探了探,才能把那剪影看完整。

想起适才盛渊不卑不亢地同师父说要将时越留下养伤的模样,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盛渊第一次来到南冥山的情形。

——刚十露头的年纪,便被风餐露宿折腾的皮包骨,只有一把瘦的突出的蝴蝶骨把衣服顶成人形,仿佛这人不是养大的,而是喝西北风养大的。人长得不高,可眼睛却总是露出一股邪肆之气,好像全天下的恶都被这双眼睛收纳了。

可偏偏人又是疏离客气的。

盛渊在南冥山待了几年,谢挽春便悉心照顾了他几年,单是为了他以后长个,谢挽春便破了君子远庖厨的戒,对着南冥山一众大小生灵开刀。

幸而长成了一派俊秀之姿。

可貌似等不到自己来乘凉,就要被别人连根带叶地刨走了。

说起来,自己那不堪为人知的念头到底何时生出来的?谢挽春捶了捶脑袋,简直想把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倒出来翻找一遍,自己真的对盛渊有那种感情?会不会是自己会错了自己的意,会否他对盛渊只是师兄弟间的相伴情谊?

若真是那般,自己不知道要省多少气力。

.

次日清晨,李夙起了个大早,一觉醒来就发觉周围一股强大的龙息经久不衰,他差点以为出了幻觉,不料出了房门便看到了自家的大师兄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柔软的被子将娃娃包成一团,娃娃安逸地不肯睁眼。

李夙喜过了头:“……蛋蛋!我就醉了一个晚上而已!她怎么还背着我破壳了!”

谢挽春纠正了他叫的名:“她叫团月,谢团月,好听么?”

李夙细眉轻皱,硬生生憋住了自己脑子里即将呼出的好几个俗名,敷衍道:“行吧行吧,你说什么都行,反正又不是我养活。”

谢挽春不与他犟嘴,提醒道:“师父说今日启程赶往西北天权派,你准备好,一会便上路了。”

“……啊?!怎么这么突然?我可什么都没带啊!”李夙浑身上下摸了摸,他那一身窥探天机的物什还缺斤少两地落在南冥山,李夙哀叹道:“我能不能不去啊师兄,我又不去比武,还不如留着看家呢。”

谢挽春一边轻轻晃着团月,一边斩钉截铁:“不行,我派第二大弟子能留着看家?此去师父虽说为比试,其实是抱着磨炼咱们去的,若学不出个什么,那脸就丢大了。”

李夙揉了揉脸,妥协道:“行吧,反正我就是去溜达的,又没抱着光耀门楣的念头。”

几人用完了早饭,李夙去买了辆马车,此去山高路远,几个半大的少年人和半百的道人倒是没影响,可刚刚破壳的团月经不住折腾,又加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妖修,总之是老弱病残几近占了个全面。

谢挽春上路前,留心了镇子上的风声,可以肯定的是再没了祸乱人的妖孽,也确实听到了白家散出来的有关他的辟谣。

忙活了一场,总算听不见他是个纨绔草包的谣言了。

马车行了半日,出了南冥山的地界来到一处僻远的边陲,南冥山属地界江南,风水养人,不过越往西北行进,不适感越是强烈,对于修仙之人没有体感,不过对于小龙人团月和李夙就没那么好过了,几人走走停停了几日,总算在酷暑到来之前赶到了颖州边境的一处荒村。

黄昏,马车行到了一个荒野的村前,几匹马被拴在了房前枯死的老树上,马匹似乎也瘆得慌,尥蹶子惊起了一群乌漆墨黑的鸦。

李夙头昏脑涨地呕了一会,扶着树身不曾抬腰,再起身便看见这荒村孤坟的做派,扯着嗓子喊谢挽春:“大师兄,这是什么阴间地方?还敢比这更渗人吗?!咳咳咳!!”

谢挽春扶着腰,一路下来他骨头架子险些没被颠散,自打从娘胎里出来,他便从没比这更狼狈过,怀中的娃娃倒生命力顽强的很,依旧张牙舞爪地玩闹。

谢挽春脚步虚浮的下车,他师父早把他看透了,说他是只会享福的大爷命,这种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对比起盛渊,后者便正常多了。

谢挽春下车来到青禾道人跟前,等李夙赶上来的时候忽觉落了点什么,他回身一转,只见盛渊扶着时越从马车上下来,奔波几日,连他都深感疲惫,更别说受了重伤的时越。

谢挽春收回思绪,不解地问青禾道:“师父,咱们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找个繁华一点的镇子落脚?这村子少说也得绝户二十年了吧。”

青禾道人抱了醒着的团月,忆道:“此处有我故人,我多年不来拜访他,前几天他给我托梦,叫我给他烧点纸钱。”

“……”您那位故人住在阴间吗?谢挽春暗自憋回了这句脱口而出的问话,淡定地随师父进了这古怪的屋群,临了推开门的那一刹那,谢挽春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枯死树上成群的乌鸦,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只觉得恍然间,有只奇怪的乌鸦在冲他笑。

有够邪门的。

盛渊和时越两人也尾随而来,几人进了一处破村里的祠堂,祠堂造的规整大气,想必二十几面前的小村庄一定香火正鼎盛着,只是不知为何绝户的这么快,祠堂的门没了半扇,缺胳膊少腿地苦苦支撑着。

谢挽春被尘烟呛的咳嗽,随手掐了一个除尘术,将方寸之地清除的干干净净。

抬眼看明堂,明堂上站着一人高的两个尊者,一个绿脸长舌,一个红脸圆目,花花绿绿的不似正常人供奉的神明,半分没有暖人之气,还透露出一股歪门邪道的味道,红的像泼了血似得邪门。

怪不得着村子得绝种,真是什么叫不出名字的野神都敢信,还不如供南冥山首徒的灵好用呢,谢挽春暗自腹诽。

“是么?”

一声微弱但清晰的问候直直钻入谢挽春耳畔,声音干枯着怪笑,不过谢挽春注意到似乎只有他一人听到了这小把戏,便不以为意地当做没听见,剜了一眼只敢吓唬人的不出名仙。

青禾道人深鞠了一躬,嘴里念了不知道什么咒语,等了一会,似是在认真等待着两个尊者的回复,没成想仙人们不给面子,青禾道人撇了撇胡子,随后便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青禾道人看了一眼舟车劳顿的几人,体谅道:“今天在此地休息一夜,你们几人多施几个除尘咒,将就着住一夜,明日再赶路。”

谢挽春看了一眼自己被蹭了一道灰的袖子,嫌恶的眼色毫不避讳,这破地方真不是他能落脚的,想他好歹当凡人的时候还是龙子凤孙,有天能睡在这种荒山野村是他没能想到的。

是夜,谢挽春独自歇了一间屋,身子底下的咯人的硬木板子,本应该是一夜无眠,可不知怎么,他这一夜过的格外香甜。

“睡醒了么?”耳畔又响起了那干枯的声音,阴魂不散似得在他耳畔晃悠,谢挽春终于不厌其烦,可等他睁开眼起身的时候,倒被自己这副模样给吓到了——

自己衣衫凌乱,还有好几处被人生生用力气撕开,而身上也十分不堪,青紫一片,仿佛才遭受了凌虐。

谢挽春稳住心神,起身将衣服拢好,随即便下了地,任他都中了招,还不知道那几个得变成什么样子。

“出去?嘻嘻,你不会想看到外面的一切的。”

谢挽春细细品了品这句话,福至心灵地和先前看见的绿脸长舌的尊者联系起来,不过他也没在怕的,只步履坚定地推开了门,面前再不是破村子荒凉的情景,却是南冥山脚下的遇龙镇。

依旧的人头攒动,热闹鼎沸。

谢挽春心里冷笑了一声,怕是他此时正身陷幻境,可眼前的一切纤毫毕现,能把幻境造的这般逼真,恐怕是自己在天黑之前迈入那个祠堂开始,便中了那尊者的招。

谢挽春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颇为奇怪的是街上的行人看不见他似得,只一味自顾自的干着手里的事,谢挽春看了一眼周围的场景,只觉得十分熟悉。

他确实见过一模一样的场景——十几年前,他和他皇妹偷跑出来,来的便是遇龙镇。

便是那次,他皇妹被歹人所害,而自己也因此拜入了青禾门下,做了首徒。

谢挽春像心有灵犀似得来到街角一处,好巧不巧过了一会,便看见了十几年前的自己和皇妹,人潮拥挤不过片刻,二人便又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那绿脸长舌的鬼怪究竟是什么意思?弄这么一出来给他看,难道不应该是什么法术恶毒便来什么?

谢挽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拼命回想自己幼时那段已经结了疤的记忆,谢挽春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一条狭窄幽暗的巷口,没过多时,便看见自己携皇妹从这里走过,只是,当时年纪还小的自己并不清楚,这一遭本是临时起意的出宫玩乐,却要了他亲妹妹的命。

两个孩子成双成对地走出了遇龙镇,谢挽春也跟着他们,没过一会,少时的自己为了给皇妹买一朵珠花,便又返回了镇内。

谢挽春想将给当初的自己提个醒,可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半点。

和回忆中的一样,自己回到原地,看到的不是静待着自己的妹妹,而是一具没了呼吸的尸体。

谢挽春神色阴翳,随即便拿起配剑掠世对着幻境开始强行破除,只见剑光翻飞,幻境从一开始的天衣无缝逐渐产生裂纹,那古怪渗人的声音便又开始作祟。

谢挽春干脆收了剑,除却此事,他平生数十载再没有碰不了的伤疤,那神出鬼没的声音又开始桀桀乱叫,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他从没看过的情景。

那声音古怪又刺耳:“你以为我只会看到过去?这里,是你不敢面对的将来……或许你有兴趣……”

谢挽春十分恼火这东西,可身处幻境,几乎使不出来力气,只好暂时忍受那怪叫在耳边的声音,伺机突破幻境。

遇龙镇的幻境破灭,接踵而至的是敲锣打鼓震天响的嫁娶喜音,他站在看客之中不明所以,只见高台上两位新人身着红色喜袍,完成两拜大礼,台下尽是祝贺欢呼声。

而直至下一刻,那对新人转身拜天地,他才看清,高台上那丰神俊朗的新郎,正是盛渊。

旁边与他共结连理的,不是旁人,正是时越。

谢挽春呼吸一滞,他看到盛渊对时越浅笑了一下,那笑不带半分杂质,仿佛无论世间万家如何,他眼中独有他一个。

盛渊此人,对谢挽春、对旁人来说是轻佻的,可谢挽春分明感觉的出来,他那双瞳孔里,装满了对那人的偏爱和郑重。

就算是幻境,他还是疼的不行。

此章加到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