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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鱼(10)(1/1)

入春之后,暖风驱除了帝都的寒凉,在熙攘的街市之间游走。若论及城中最热闹的地方,除了夜夜笙歌的红馆,便属记川楼了。然而红馆位于寻常百姓聚居的西面,而记川楼则在达官显贵所处的东边。

“这酒楼除了贵,真没别的缺点,”李舒意放下筷子,看了一眼旁边吃得正酣的阿湛,摇了摇头,“据说静王殿下就很喜欢这里的菜,常常请厨子去府上做。稷城人为了讨个吉利,偌,索性就让这名菜香酥鸭直接改了个名字——

叫做静王康泰鸭。”

阿湛裂开了嘴,一口鸭腿肉差点没呛着。

裴濯抿了一口清香的热茶,余光一顿。只见角落里有一人单占了一张桌子,点了一壶酒,一盘小菜。……钟剑波?

大理寺少卿钟大人安静地坐着,偶尔夹一筷子菜,目光时常逡巡于满座之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片刻后,仿佛注意到了裴濯的目光,他回以颔首。

不多时,裴濯就看见了他在找的人。那人生得贼眉鼠眼,身材臃肿,一身金银更显得俗不可及,下巴高高地昂着,被几人谄笑簇拥着踏上了记川楼的二层。钟剑波的视线从他们上来时就一直紧紧地盯着。

李舒意的筷子“砰”一下放在了桌上,冷笑了一声:“康承礼?”

“你也认得他?”裴濯轻轻皱眉。

淮阴侯康明尧的儿子康承礼,也算这帝都之中炙手可热的世家公子——谁不知道,昭文九年的渎神案之后,淮阴侯便成了太师的心腹之一。不仅如此,凭借着祖荫,他在陛下面前也十分说得上话。因此,许多权贵都想要与康家搭上关系。

李舒意注视着那身影走进了包房,听见里头传来嬉笑之声,轻蔑地扭过头。

“淮阴侯的封地在雍州南面,恰巧和蜀地相邻。老头子还在时,那边出了一桩怪事,总有少女孤身一人从雍州跑到蜀地,过不了半天,就会有一群人拿着棍棒来找人。找到了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打个半死,实在好看的就想办法拖回去。”

阿湛放下了手,冰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望着李舒意,催促他说下去。后者不紧不慢,继续道:“老头子一查,才发现康明尧在雍州寻了个村庄专门养不经事的少女。人么,大都是周边府县来的,或是被家里卖了钱的,或是被强掳的。”

“养到十五六岁,挑最好的送到帝都来。原本有那姿色格外出众的要献给陛下。可惜陛下不近女色,那便送给王公大臣和藩王州吏。既是贿赂,也是礼物。总归都是当个宠物养的,不小心养死了,那就再讨一个来。”

裴濯道:“过去就曾有这样的事,各地屡禁不止,加之有人从中牟利,渐渐地就无人在意了。”

“没错,据说谒天司也参与其中。大祭司说一句龙神旨意,少女们都是供奉给龙神的,自然就揭过去了。”李舒意露出讽刺的笑意,“不是我说,龙神也是女的,要她们做什么?可没人敢指摘一个字,凡是涉及到龙神的事……就没有一件是清清楚楚的。”

阿湛不可置信地捏紧了拳,李舒意给他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语重心长地拍了拍他的肩:“长见识了哑巴?咱们这里比不得北陆,多得是你没瞧过的新鲜。”

“对了,表哥,”李舒意似是斟酌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提及,“我两年前读了一本古医书,恰巧看到了一种奇症,表现为患者一年四季手脚冰凉,且天愈热,人愈冷,伴随有万蚁噬血之感……”

他顿了一下,然而裴濯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起身朝钟剑波的方向走去了。

反倒是阿湛扒着李舒意的手,冰蓝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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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濯从窗边望下,长街空空荡荡,鲜有人路过,与记川楼中的吵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女孩儿身上有伤,”钟剑波把玩着青瓷酒杯,缓缓道,“腰上有个虎面烙印,才刚结痂,应该是近两日的事情。”

“虎面烙印……与淮阴侯有关?”裴濯沉吟片刻,想起淮阴侯府常用的标记。

钟剑波勾起嘴角,目光不明:“大理寺中接触到这件案子的人……从仵作到寺丞,没有一个不认得这个烙印,但没有一个敢说出结论。”

有的人摇头否认,还有人犹豫不决——“似乎有些熟悉,但着实记不起来了”。

裴濯的手指触碰到窗台,柳絮轻盈地飘了进来,落在了他的掌心。

“小裴大人,你的嫌疑是洗去了,”钟剑波看向他,“但你说,我应该如何处置?”

知道钟剑波并不是真的在询问他的建议,裴濯仍平静道:“此案线索复杂,只得暂且搁置。”

钟剑波笑了起来,应道:“案情需要进一步查验,暂时不得结案。”

二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钟剑波忽然道:“静王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置?”

见裴濯不语,钟剑波补充道:“静王殿下可是对你颇有疑虑。”

“殿下当日路过了余家巷,难免有所怀疑。但此事归大理寺主管,静王想必不能插手。”裴濯神色从容,语气平稳。

钟剑波打量着裴濯的神色,赞同道:“的确如此。这些年来,静王在骄奢淫逸之事上颇有建树,就连朝里那些想建议陛下立他为储君的声音也渐渐少了。”

“不过,”钟剑波放低了声音,“你不在帝都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

裴濯的眼神僵了一刹,又恢复如初。

“钟大人,我不记得你我有如此熟稔。”裴濯不动声色,提醒着钟剑波说话的分寸。

“小裴大人记性好,自然是不会错的,”钟剑波毫不在意,眼神却逐渐沉稳下来,“如今朝中局势清晰,高位之下亦有暗流涌动。然则,我孑然一身,仍身处明暗之间,茫然不知去处。因此,也想借机问小裴大人一句话。”

裴濯的眸色瞬间清明。

“你可知道,昭文九年,逆臣萧家一门惨死之后,是何人令野犬食其肉——”

钟剑波的语气平缓,却字字锥心刺骨。同时,他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仿佛真的在好奇着。

裴濯指尖颤动,不可置信地看向钟剑波。

正在这时,一声尖叫传来,随即“哐当”一声,裴濯侧过头,似是从康承礼所在的包房之中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打斗。

下一刻,阿湛一脚就踹开了那门框。

里头的一群纨绔子弟见状,立刻气势汹汹地叫骂着上前,为首的一把抓住了阿湛的衣襟,随即被重重地踹开了。阿湛轻蔑地看了那人一眼,听见了康承礼的声音。

“都住手。”

康承礼懒洋洋地拢过了散开的衣衫,其他人让出一条路来,露出了身后角落里蜷缩着的一名清秀少年。衣物散了一地,不难想象方才是发生了什么。

康承礼上下打量着阿湛,若无其事地笑道:“你是那沧族世子的随从?”

阿湛手捏成了拳头,没有答话。康承礼当他是默认了,神情嘲讽,语重心长:“你主子禁足在宫里,怎么扔了你这个小畜生在这儿?咱们稷城道路干净整洁,会被你弄脏的。”

阿湛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他瞪着康承礼,喉咙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康承礼身旁的一人发现了,上前去推了阿湛一把:“原来这小畜生是个哑巴——”

“你说谁是畜生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舒意翘着脚坐在窗边,冷冷地一扫。

康承礼不认得他,却刚好听钟剑波故作惊讶的声音:“这不是蜀王吗?”

原先还气势嚣张的诸人一听,纷纷有些退缩起来。康承礼瞥了一眼,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蜀王爷来帝都了。”

“王爷”二字咬得重,一下子就提醒了身后的跟班儿们。蜀地偏陋,纵然是个王爷,比起执掌实权的淮阴侯来说,也不足为惧。明面上礼数固然要周全,然实则无甚用处。

李舒意抬起下颌,反嘲道:“小王这一来,就有幸见识了稀奇。”

“什么稀奇?”

李舒意故意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人与牲畜同坐一屋,是不是别处见不到的?”

康承礼瞬间被他激怒了,指着他的鼻子道:“李舒意,我给你几分面子,还真当自己是位殿下了吗?今日来的就算是那一位,本少爷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众所周知,普天之下,“殿下”的称呼只属于一个人。

“哦,是吗?”

那声音如玄泉酿酒,清洌之中犹有悠然醇厚。随着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传来,正正好停在了最后一级上。

康承礼瞬间僵在了原地,毛发尽竖,冷汗涔涔。

一片鸦雀无声之后,不知是谁率先带头行了礼。

江凝也看都未看。抬脚之际,一位仆从立刻将怀里抱着的锦缎铺开,自他的脚下一直延伸出去。江凝也目光一顿,忽然笑道:“这么巧,阿濯也在。”

他朝裴濯走去,这才发现了钟剑波站在裴濯身旁。裴濯身后的木桌上,一只酒杯孤零零的。看样子,并非是在一起喝酒。

裴濯轻轻拱手,这才唤了一声“殿下”。这时,一阵风自窗外钻入,吹乱了裴濯额前的发丝,几乎要遮住那双疏离的眸子。连带着睫毛微颤,落下了一小片阴影。

江凝也盯着他,向前走了一步。许是这距离太过亲密,裴濯不适地退去半步。然而身后是半人高的栏杆,退无可退。

众目睽睽之下,江凝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他拨开了乱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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