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1/1)

进入真正的荒土黄沙之后,行动的速度显然慢了下来。一方面头顶的烈阳整日高悬于天,将人与马儿的精神都抽去大半;另一方面,脚下沙土稀松,马蹄无法像其他路途那样奔袭。

于是,车队走了许久都总觉得还在原地打转,并且耗费心神。

崎岖不平的土坡翻了一个又一个,风稍稍飞起,地面的尘埃便如同发散的蒲公英,漫天飞舞。黄色与天际的蓝色似乎永不相接,衬得眼前的路途更是延绵不绝。

林越之靠在门栏处蔫蔫地看着远方,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沿着脸庞汇聚在下巴处,半落不落。再看常校尉,他握着马绳的手被晒黑了好几度,发红发亮的。

“这都走了几天了?怎么那驿站还没到?看来看去都是这些沙子,别的没有,我胃里都装了好几斤黄土了。”林越之抹掉下巴的汗珠,有些不耐烦。

常校尉扯下自己的袖子,“你看,我这皮肤颜色分界的。啧,这太阳啊,从早晒到晚,沙子也晃眼睛,估摸那驿站也快到了吧。”

林越之呼了一口气,拔掉水袋塞子往自己喉咙里灌了几口所剩不多的凉水,“这话你前两天就说了,快到了快到了,这什么时候是个头?水都要没了,咱能在这儿晒成个人干了!”

“那也没办法,按着地图上走的,路上又不是没确认过方向,这驿站迟迟不出现,咱也只能继续走……”常校尉说着说着,语气渐渐变弱。

林越之也挑起眉头,他脸上的表情慢慢出现喜意,“这、这应该就是那个驿站了吧!”他大喊道,欣喜若狂地直起上半身眺望。

远处,一个小小的屋子在土坡上,外面似乎拴着几匹牲畜,瞧着是有人住的痕迹。荒郊野岭,只有那个小屋子最是突出。

林越之朝身边身后的其他马车喊道,说是驿站到了。

半死不活的车队终于有了点生气,马儿也似是感知到什么,走得仿佛比前几日更勤快一些。他们翻过一个小土坡,往上爬至这个小屋前。

这座小屋远看小,近看还是要比想象中的规模宽敞些。外面搭了防晒的薄纱,侧边栓着马匹以及骆驼。

听见车队的声音,小屋的主人立刻从里面走出来,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穿着长袍,头上围着纱巾,蒙住了口鼻,腰间挂着一个葫芦。

众人下车,那男人很警惕地站在原地没有动。苏慕折打量着这个所谓的驿站,与普通驿站不同,这个驿站看起来并不欢迎来客,至少,瞧这老板丝毫不热情的样子,也能明白他不赚这份钱。

可是地图显示这是驿站,苏慕折走上前,温声道:“这位老板,我们是沿途经过的旅人,在这块黄土上打转几天了,看见这里有小屋,所以过来问问路,没有别的意思。”

语毕,那男人只露出两只眼睛紧张兮兮地盯着眼前这帮人,他看了一眼与自己搭话的人,说话温和瞧着也颇具善意,瞧着像是好人。

再看他身后的几位,几个男人与一个小姑娘。其中两个很高的男人脸色都不算好看,旁边的少年被一个强壮的男人揽在怀里,剩下与小姑娘站得最近的男人倒显得书生气十足。

怪异的一队人马。

“你可以称呼我度老板。”

听此,苏慕折点点头,笑了一下,依次给他介绍身边这些人以及自己的名字。

“这儿早不是什么驿站了。”度老板压根没有心情去记谁是谁,在苏慕折介绍完的一瞬间就不耐烦地接过话茬。

“早不是驿站了?此话怎讲?”苏慕折顺着他的话问道,哪知道这老板更是态度不好,像吞了炸药似的。

“哎呀,不是就不是,这破地方就一间这老屋子,你们这样的人来多了,还怕没有几个流氓小贼抢东西么!”

这话一出,苏慕折身后几个人的神情就变了,沈天均冷冰冰地凝视着老板,郑利踩了几脚地上的沙土,还活动了几下手腕筋骨。

林越之走上前靠在苏慕折身边,“度老板,咱们可不欠你的,来你这儿跟前连沙土坑都没站深,你若有这份怨言去找那些抢劫你的人撒气!”

度老板抬起眼,看见眼前这帮人的气势变了,于是咽了咽口水,摆摆手:“就在刚刚,你们之前走了一队人马,我屋子里吃的喝的都被带走了,这马在沙漠里作用不大,剩下的两头骆驼还是我求来的。”

“那也与我们无关,何需对着我们的人发脾气,不讲道理。”林越之翻了个白眼。

苏慕折倒不在乎度老板是个什么态度,不过刚刚的言语里似乎透露了一件事,于是他问:“你刚刚说,我们之前有一队人来过,那你可知他们去哪?”

“来这儿的能去哪?多是红提村。”度老板火气刚上来,看见苏慕折身后两个压迫性极强的男人时,语气又慢慢平缓下来。

苏慕折思索着,那度老板忽然想到什么,“你们可知红提村怎么去?”

话音一落,林越之刚要说话,就被苏慕折从身后摁住后腰。

后边几个人自然看到苏慕折的动作了,林越之话到嘴边一下子吞进去。他转头看向苏慕折有些不解。

苏慕折仍旧一副温和的样子,“不就是按着地图走就行了?”

那度老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不不不,红提村可不是随便人能进去的,须得有带路人。”

“带路人?怎么说?咱们都是第一次来,不太明白这地图在手,还需要人带么?”苏慕折扮出一副蠢钝不知的模样,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身后的几人对视几眼,沈天均心里盘算着他是不是有什么想法,郑利想的是,苏慕折是不是又有什么鬼点子要整人了。

那度老板立刻朝他勾勾手指,示意苏慕折走近一点。

苏慕折带着嘴角的笑,朝他走了两步。

“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对红提村那是绝对了解。我可以给你们带带路,那相应的……”度老板小声说着,看了看苏慕折身后的马车。

那些马车是唐刃准备的,马车全是做工精细,布匹全是上等料,瞧着这队人马很是富贵的样子。

苏慕折挑眉,往后退了几步,大声道:“我们这里边的人啊,个个都是公子府出来的。”

说着,苏慕折站到度老板身边,指着对面几个面色各异的人说道:“你瞧,他们面带富贵相,别说你带路,就是给咱们在这儿歇脚一夜,这些富家公子也能大大赏你一笔。”

林越之傻眼了,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沈天均偏过头隐去眼里的笑意,郑利则是沉痛闭眼,他已经经历这种熟悉的“反水”操作无数次了。

远处的沈丹不解地问身边的哥哥,“怎么这苏慕折反倒又跟那个度老板关系好起来了?”

沈立暗暗捂着嘴笑,“你看郑利那个痛苦的表情,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这一路苏慕折安然无恙,看来郑利深受他其害啊。”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苏慕折被郑利拐走了,此番凶险,结果却出其不意。

如今,这会子大家都被苏慕折明目张胆地卖了。

苏慕折说着,闻见一股腥气。他脸上挂着笑,眼珠子僵硬地转到身边度老板的身上,快速地打量一秒。

“既然这么说了,不如今晚你们就在此休息,过几日我便可动身带你们去红提村。”度老板拍拍胸脯说。

“为何要过几日?”苏慕折纯良地问道。

度老板白了他一眼,“这进入红提村可是有时间规定的,祖上传下来的。与你这外人说不通,你别问,总之我认路。”

听此,苏慕折含笑点头,笑意不达眼底。

“对了,那头有个小湖,我就是靠着那湖生存到现在,你们有需要去那里取水吧。”度老板指着黄土坡的背面。

“那我们先安顿马车。”苏慕折一直笑着与度老板扯皮,那度老板也笑着,说是要回屋子打扫,等整理完了再请他们进屋休息。

回到对面那群人的中心处,林越之一边警惕进屋了的度老板,一边紧跟着苏慕折,“慕折哥,你此番用意何在?”

苏慕折径直走到沈立身边,“你上次说红提村的入口,这回有答案了吗?”

沈立看着苏慕折的脸,“还没有,但是,答案绝不在度老板身上,而且,今晚咱们就能找到答案。”

说完,林越之懵了,他的眼神来回在交谈的二人身上扫。

苏慕折点点头,“那我明白了。”

“什么?什么啊?什么答案不答案的?哎呀,我不明白啦!”林越之抓狂地挠了挠头发,想跟上转身进马车的苏慕折问个清楚,结果被常校尉一把抓住。

“你这傻小子!”常校尉不轻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脑袋,“这度老板在撒谎呢,别说找到红提村,这前边到底有没有一队人马都未必可信,苏慕折在试他呢,这驿站啊,咱们不能多待,此人心术不正。”

说完,林越之才傻乎乎地反应过来,怪不得刚刚苏慕折不让他说咱们知道红提村入口的事。

“咱们也无需过夜,今晚我就能找到红提村入口。只是,苏慕折这番试探是有必要的,毕竟现在午时都不到,要与此人相处一天,自是要知对方是个什么底细的人。”沈立凑到他们身边小声说道。

“那咱不在这儿待着不就行了?”林越之干巴巴地说。

一旁的郑利听得冷笑道:“你是跑不死,这几匹拉你的马连水都没得喝。”

林越之被堵了一嘴,却也被堵得有理有据。这方圆几里能住人的地方才有水源,屋子侧边还算阴凉,能给跑得筋疲力尽的马儿休息一阵。

这个所谓的驿站不得不来,试探也就不得不做。

但目前结果来看,这位度老板的确有些问题。

苏慕折从马车上跳下来,沈天均立刻抬起眼眸,目光紧紧黏在苏慕折身上。

“我要去给马儿装点水,你们谁跟我一起?”苏慕折扬手里的水袋说。

“我。”

“我。”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众人望去,是沈天均和郑利开口的方向。

霎时,空气弥漫着尴尬。沈天均难得没有让步的意思,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苏慕折。而郑利亦是如此。

身后看好戏的几人抱团躲在旁边,津津有味地欣赏这突如其来的好戏。

林越之小声地对常校尉说:“天均哥居然也有这么主动的时候,平日里不是都不爱做这些事吗?”

常校尉又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看戏就好,别揣测沈将军什么想法。”

“这两人怎么跟争宠似的,这苏慕折是皇帝吗?”沈丹不怕死地说道,结果立刻被沈立捂住了嘴。

“我看一定是咱们天均哥赢,这郑利算什么东西,哪里配抢天均哥看上的差事。”虽然不解,但林越之还是第一时间站在沈天均那边。

结果,两个大水袋被分别塞到了沈天均和郑利手上,众人傻眼了。

苏慕折拍拍手,叉着腰道:“那太好了,你们两个代替我一起去吧,我与沈立再仔细聊聊红提村的事。”

说完,沈天均眼珠子有些震颤地看向自己手里的水袋。旁边的郑利更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像是被恶心地想吐。

二人的表情实在有看点,远处的沈丹最先噗嗤一声在哥哥掌心里笑出来。林越之不敢相信地看向常校尉委屈道:“这算什么?”

苏慕折看着眼前的两个人都没有动身的意思,佯装理所当然道:“怎么了?反悔啦?大丈夫一言九鼎,你们莫不是在诓我?”

被硬生生安排在一起的两个人还是站起身,彼此连互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均是朝着屋子两边的方向走向土坡背面。

瞧着两个高大的人那股弥漫悲伤的背影,身后的沈丹憋得眼泪出来,沈立正色道:“别笑了啊,回头沈将军罚你。”

“罚我就罚我,谁能想到两个血海深仇斗的死敌也有这样手拉手和谐有爱的一天?苏慕折真乃神人也。”沈丹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那二人走远,度老板从屋里出来,双手端着茶盘出来,但上面放着几个小碗,碗里似是几碗凉汤。

“你们奔波一路累了吧,正好我屋里剩了凉汤,给你们喝吧。”说着,站在最外侧的常校尉接过茶盘。

“多谢,不过咱们现在得教训人,这凉汤先放在一边,等会儿喝完再给你送回去。”苏慕折说着。

在场的人都没明白过来,度老板更是不解,问是教训谁。

苏慕折笑了一下,转头去扯林越之的衣领,林越之眼眸瞪大,“这小子性格混蛋得很,你看惹得那小姑娘眼泪花出来了,可不得教训?”

说着,沈丹那笑出来的眼泪花僵硬地挂在眼角处。

常校尉反应很快,转身就去抓林越之的胳膊将他毫不客气地摁倒在地,黄土飞扬,喷了度老板一嘴。

“哎哟!”度老板没躲开,吃了一嘴沙,于是赶紧呸呸呸几声,表情复杂地看着林越之,嫌弃道:“刚刚我就看出来,是个爱惹事的小霸王!”

说完,度老板便赶紧回去清理嘴里的沙了。

等他一走,众人才赶紧去看脸着地的林越之,他被常校尉摁得也吃了几口沙,不过这回倒没扯着嗓子问为什么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试探?”林越之被常校尉捞起来,表情绝望,眼睫毛都是沙,可怜又好笑。

苏慕折帮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说:“这不就聪明起来了?”

身边几个人都暗暗笑起来,常校尉搭着他的肩膀说:“你是个尊老爱幼的人,咱们这些人里,就沈丹比你小,别人都比你大,拿你开刀正合适。”

“我可谢谢你啊。”林越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道。

沈丹走过去看凉汤,被苏慕折拦了一下,“这汤找块地方倒了,别乱喝。还有,我需要有个人时刻能盯着那度老板。”

“我来,反正你们议事我也不必掺和。”常校尉接话。

“我也可以。”林越之扬起下巴说,被常校尉弹了一下额头。

“你太大大咧咧了,你以为盯人就是盯人啊?盯人可是件动脑子的事。”

林越之撇嘴,张牙舞爪地反驳道:“你骂我没脑子!”

常校尉耸肩,不承认也不否认。

顿时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苏慕折拉住林越之的手,安抚道:“虽然你盯不了人,但是咱们可太需要你了。”

“需要我表演挨打的戏份吗?”林越之难得聪慧一回,惹得大家再次发笑。

而另一头,一起去取水的两个人则是分开远远两条路,下了陡直的黄土坡,眼前就是一小片湖。

湖水不算澄澈,沙土侵染,看不见底。在一片沙漠里,这一小块湖也算得上的绿洲了。

沈天均蹲下身取水,郑利隔着他大约两三米远,二人沉默着,各怀鬼胎。

过了一会儿,郑利抬头转向他,“你想跟苏慕折说什么?”

他倒是直接,沈天均用同样的话语回敬他。

“我没什么跟他说的,苏慕折也懒得和我聊那些有的没的,我只是觉着你这样的大将军做不来这些下人做的事,便主动报名了。”

沈天均的眼眸幽幽地盯着他,“我与他一起做的事比你想的多,与身份无关。”

郑利冷笑,“是啊,可惜他宁愿把你推给我,也不愿意跟你一起待着。看来,做的事是多,却也不见的他乐意。”

此话一针见血,一下子戳中沈天均最在意的点。

沈天均罕见地在与人争辩时,沉默了。

听对方半天没说话,郑利又看向他,自知戳穿别人心事后,郑利变本加厉,“所以啊,你到底在乎个什么劲儿?萧卿一个还不够你喜欢?这如今又看上个苏慕折也舍不得放手了?”

萧卿二字从郑利嘴里出来,让沈天均的脸色瞬间降至冰点,“你不配提他。”

“呵,饶是两个你都喜欢,却两个都未必是你的。我提谁又岂是你能说配与不配的?”郑利的嘴皮子真的厉害,他曾将郑家家主噎得都无话可说。

沈天均到底是个话少的,平日里也不爱与人争个高低上下,自然也就落了口头下风。

于是两位君子动手,不动口。二人要不是久久未归,惹得沈立疑惑跑去背坡瞧一眼,都不知道那两人已经打起来了。

除了常校尉留守盯人,其余人听见他们打起来了,于是都纷纷到背坡去。

林越之和沈立是连滚带爬地下去阻止那两个人,沈丹和苏慕折则慢悠悠地走在后头。

“别打了!”沈立喊着。

林越之是个拉偏架的,上去就加入战场,对着郑利来了两拳。画面简直不堪入目,打得尘土飞扬,让沈立根本无从下手劝解。

他只能回头跑向苏慕折,气喘吁吁道:“我可从没见过这场面,沈将军私下斗殴极少,军纪严厉,这般狼狈模样传回燕云去,可要叫人笑掉大牙!”

苏慕折眯着眼睛看眼前的三人围殴,长叹气道:“这让我想到三只为了骨头发疯的狗狗,也是这么打的,饶是主人,也不敢上前去劝啊。”

“……”沈立无语。

一旁的沈丹乐了,“你这说法倒是贴切。”

沈立撇了一眼妹妹,让她别瞎附和。

“看着吧,总有打累的时候。”苏慕折平静地说。

沈立吐掉嘴里的飞土,“咱们就这么看着,总得做些什么吧?”

半晌,苏慕折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一番,然后煞有介事地看沈立一眼,“离得远点,免得那沙呀血啊什么的溅你嘴里,找个位置看戏就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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