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1/1)

就这样,一群人住在了唐刃府里。等待三天之后离开这儿,出发前往红提村。

在主屋大堂经过一场祭种的小小风波后,府里便真的再没瞧见祭种们的身影。

后厨的红姑娘在做酥饼,沈丹和林越之在帮忙打下手,从清早吵到现在,鸡飞狗跳。

苏慕折打着哈欠穿过长廊,闻着味来到后厨。

“怎的这样吵?做个酥饼跟打仗似的。”苏慕折懒洋洋地靠在门栏处,头发胡乱散在身后,随意套了一件单衣便走出来。

屋里的三个人循声望来,除了红姑娘,那两个脸上身上头发上都是白色的面粉,瞧着不是来打下手的,更像是来打闹的。

昨天放了郑利的事,林越之心里还有点不舒服,看见苏慕折也没有之前那样热情。

苏慕折摸了摸扁扁的肚子,察觉林越之还有点小情绪,于是直接说道:“郑利一路帮衬我不少,你上次差点当了新郎官,也是他救的你。一码归一码,总不能对此人有偏见,便随意定夺人生死吧?”

红姑娘有些惊讶,笑着回头看向苏慕折,“何时你也会讲这些大道理了,说起生生死死的话题来。”

旁边的林越之安静下来,沈丹偷偷打量他的表情。

苏慕折甩开杂念,直接像只小狗狗似地凑到红姑娘身边,两手搭在她肩头,“大道理从肚子里刨出去了,现在要酥油饼填进来。”

红姑娘用手指沾了面粉点到苏慕折鼻尖处,“这酥油饼刚好,还烫着呢。”

她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碟子,苏慕折立刻伸手去拿,确实烫,但他就喜欢吃。

讨到酥油饼的苏慕折夹着尾巴就要跑了,没想到刚告别红姑娘,前脚踏出门槛,就撞上沈天均。

苏慕折惊呼一声,沈天均立刻伸手扶住他的手。

动作之大,让沈天均看见只穿薄衣的苏慕折胸口上大片白皙的肌肤。他立刻撇开视线,有些不自然地转了一圈眼珠子。

“这般着急,你也饿啦?”苏慕折站稳后心大地问道。

沈天均的目光移到苏慕折手上的酥油饼,他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微变。

其实,他也闻到饼的香味了。想到昨天小苏慕折捏着饼吃的画面,寻思苏慕折口味还是没变,想着先去拿一碟饼找苏慕折说话来着。

结果,他比自己还快,这会儿都吃上了。

所以,沈天均此时的处境稍显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后退一步。

“喏。”苏慕折扯了一半饼,递到他手里。沈天均眨眨眼,看着他叼着饼吃得不亦乐乎的样子,这饼里什么也没有,他也吃得满足。

“呵,什么时候你也分我一半饼吃吃?”唐刃从远处走来,苏慕折回头,然后又迅速地夺过沈天均手里的饼,接着立马塞进沈天均嘴里。

“……”

二人无语。

半晌,唐刃朝他们重重走来并咬牙切齿道:“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形象?我是会抢他饼吃的人吗?亏我想着红姑娘厨艺最佳,寻思着这第一个饼怎么也得是咱们苏慕折先吃第一口。你倒好,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苏慕折淡淡哦了一声,“红姑娘确实做的好吃,还是原来那个味。”

这边火气冲天地打闹着,长廊尽头的转角处停着郑利的身影,他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三人坐在长廊下面,沈丹端着茶盘来到他们身后。她看了一眼唐刃,想起哥哥的话,于是摔下茶盘就跑了。

这声动静惊得他们同时转头,苏慕折看见小姑娘逃命似得跑回厨房里,他不解地眨眨眼,“这是怎么了?”

沈天均抿了抿嘴,“大概是有她害怕的人吧。”

“你直说我不就得了?”唐刃一下子就明白沈天均指的是自己,立刻对号入座。

苏慕折倒了一杯茶,自己咕噜咕噜喝,没管他俩喝不喝。沈天均没理会唐刃,转身给自己倒茶。

沈天均过来是想和他说一件事的,就是关于苏盛。

可是现在这个唐刃赖这儿不走了,实在不好开口。而且,苏盛是死在沈家的,也是他下令的。

无论如何,这件事他得亲口认。

但现在旁边有这么个人在,沈天均没把握苏慕折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思量再三,他看向了厨房灶台前忙活的身影。沈天均交叉转了转两个拇指,然后起身说进去再添两张饼过来。

他一走,唐刃也有话要和苏慕折说。

“你得小心沈天均那人。”唐刃小声道。

苏慕折晃着脚尖,一手撕开油饼的一角,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

“我瞧他和郑利是一样的,都对你图谋不轨。”

听此,苏慕折轻笑一声,“这你就错了,他俩有心上人,不是我。”

唐刃迷惑地啊了一声,表示不解。

“是这样的,我与他们的心上人长得太相似,估摸呀,有时看走眼了,便把我当成那人。”

“他俩的心上人是同一个人?”

苏慕折点点头,“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巧了。我呀,心知肚明,不会真的拿他们当回事。”

可唐刃却不觉得,无论是哪种说法,他都不认同。沈天均势必对苏慕折超越了他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的感情,而苏慕折自己最擅长又恰巧是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

但是唐刃也不能肯定地说,他们就是喜欢苏慕折。因为他没见过那所谓的心上人。瞧苏慕折表情平平,像是早就想过这些事了。

“日夜相处,总会生出感情。若有一天,他那心上人回来,你该如何自处?”唐刃想了想,还是把这个问题抛出来。

他自认为自己也算个无情之人,至少在遇见苏慕折之前,唐刃在外的名声一直都不好。

若非那时苏慕折还小,唐刃大约也不会轻易接纳了他。所谓日久生情,唐刃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亲近人的那一天。

“按我看,你还是留在这儿,记忆这个东西,我和红姑娘想想办法,毕竟解铃还须系铃人,红姑娘肯定还有想不到的办法。”

听见唐刃又提这个话,苏慕折无奈地看向他,把手里剩下的饼塞进他掌心里,“红姑娘如果真的有办法,她不会愧疚至今。百绫固然设局,可我作为棋子也不得不按着路线走到最后一步。”

唐刃定定地望着他。

“就像你我的命运,迄今为止,难道我们走到如今的这一步,是当初预料得到的吗?早就有人在前方给你安排好了一切,我不走,有的是办法强逼我走。”

“我以前一直觉得,凡事顺其自然,可唯独你,我却希望不要认命。也许百绫不是那个能决定你半生的人。”唐刃暗自叹了一口气,说着说服不了自己的话。

事实上,百绫确实改变了苏慕折人生的轨迹,让他成为一个连自己都不说清自己是谁的人。

“认命如何,抗命又如何?你怎么知道这两种结局,哪一个才是别人安排好的?我不需要去解决命运的问题,我要做的,只是找到丢失的记忆。”

苏慕折的目光落在院子砖缝里成群结队的蚂蚁上,那些蚂蚁分布成列,不细看,它们是那样渺小。

“啪嗒。”一只脚踩在那些蚂蚁上,苏慕折顺着哪只脚往上看,是沈立。

“我说人都去哪了,原来都跑来后厨讨食了。”沈立身后还跟着常校尉,常校尉的表情有些怪。

苏慕折瞧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二人身上,倒像是看着后面。于是他扭过头,看到沈天均端着一盘酥油饼站在身后。

“怎的?如今叫你帮忙打下手也不肯了?叫了半天还不来?”红姑娘气鼓鼓地从里屋走出来,伸手捏住唐刃的耳朵。

唐刃哎哟几声,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然后跟着红姑娘进屋。

听见这句话,苏慕折便知他在此站了一段时间了,红姑娘大约托他出来喊唐刃进去的。

不多时,傻站在院子的两人也像是收到命令似的,齐活往后厨挤。

顷刻,只剩了二人独处。苏慕折眨眨眼睛,点了点方才沈天均坐的位置,“怎么站着,坐啊。”

沈天均眼神闪烁,他弯腰放下有些泛凉的酥油饼,一屁股坐到苏慕折身边。两人相对无言,沈天均揉搓着掌心,似乎酝酿着什么话。

而苏慕折也看出来了,于是颇有耐心地等着。

“有件事,我需要和你坦白。”沈天均说道。

苏慕折手握茶杯,脑子里寻思着,沈天均虽然向来不苟言笑,又严肃得很,却不至于说话这么庄重。

他搜罗着脑海里能记起来的所有人与事,却没有一个猜疑的结果。

“你的弟弟,苏盛死在我沈家,是我下的令。”

这句话是沈天均沉默了许久才说出来的,在他下完令之后的日夜,他罕见地对自己的行为产生后悔与怀疑。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与场景,苏盛的死对于苏慕折来说算什么?而杀了他的自己对苏慕折又算什么?

苏慕折的瞳孔微微颤抖几分,不过很快平息下来。他没想到有一天杀了苏盛的人,会是沈天均。

有些意外,但又好像不算一桩奇闻。

沈天均坐在他身边,掌心都要被扣烂了,这种紧张不亚于第一次抡长枪的时候,当那锋利的枪头差点落在年少的沈天均眼睛里时,他确实心慌了。

可这心慌又与那种失误不同,里边还掺杂了一些沈天均摸不透的东西。要用一个词形容此刻沈天均的处境的话,也许等待审判四个字很适合他。

他不自觉将自己代入一种做错事的孩子的心境,既知错又怕罚。

哪知苏慕折也思考了很久,久得沈天均几乎坐不住原位,全身都跟被火燎烧似的,心里又急又痒。

终于,苏慕折有所动作。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在身侧,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你杀了一个于我而言,不痛不痒之人。我不会感激你,也不会恨你。此事在我这儿,就与听见十里八村外谁家死了人是一样的。”

沈天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这种宛如镶嵌进骨子里的冷漠让沈天均感受到冰寒,可这也的确是苏慕折的作派。你根本摸不清他待人对事的喜好到底是什么。

只是,有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苏盛是苏慕折唯一的弟弟。

看见他眼里如同往日的凭时,沈天均并没有感到松了一口气的窃喜。反而,他更加心疼这个人。

到底……他在苏家心寒了多少次,才会把这种冷漠刻进骨子里。

沈天均垂眸,以前萧卿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就像一个翻版的自己。他觉得那是冷漠,是孤寂。

可是,萧卿带回了林越之,走过慢慢长途来到凤观只为国家,他主动参加行军制作地图为军营的兄弟们出谋划策。

萧卿好像是冷漠的,可是心是热的。

从凤观到长越,到燕云再到这儿,苏慕折话虽比不上林越之多,却也会笑会闹,偶尔还喜欢恶作剧。

苏慕折好像是开朗的,可是心是冷的。

这种冷,却没有让沈天均觉得他不好。相反,在沈天均心里,他对苏慕折的怜爱又往上拔了一个水平。

沈天均忍不住想要让他变得真的温暖,甚至,想要看见他真正在乎一个东西的样子。却又觉得,这世界上,苏慕折会看中什么呢?

方才听见他与唐刃的对话,谈及到命运。沈天均受到的家训是不信命,命在自己手里。

可听苏慕折的意思,他不在乎命运。不在乎谁指引着他去哪,变成何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追逐的不是改变与奋起。

要说苏慕折的命运,在成为祭种的时候,就是一次重大的转变。沈天均见过苏慕折小时候的样子,与现在截然不同。

沈天均想,也许他是反抗过的。

但大局已定,他改变不了。所以苏慕折很快调整了自己,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现在追逐的是一副拼图,一副专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的拼图。

“是不是觉得,我过于冷血无情了?”苏慕折撑着腿边的地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天均抬眸,“不……”

沈天均想起苏慕折的恶作剧,长越山那会儿的他还有些少年气,似乎随着记忆的恢复,沈天均逐渐看到真正的属于苏慕折本身的性格。

他绝非外表看上去的乖顺,既是唯一合格的祭种。沈天均一下子记起记忆中寒洞里爬出来的苏慕折,那个绝望空洞的眼神。

苏慕折就像一尊被彻底摔碎的雕像,失去记忆的时候将他按照形似地重新黏了回去,可黏回去的雕塑始终缺失了原本的那份灵魂,而随着记忆的拼接,苏慕折的灵魂也一点点被黏了回去。

“你与萧卿果然不同。”这是沈天均第一次对苏慕折说出这句话。

苏慕折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失神几秒,然后收回目光,看向远方。

“没有人是相似,哪怕相似这个词,也不该用在人身上。”苏慕折说。

沈天均还没意识到刚刚那句话代表的意思,他点点头,“是,听说双生子也非全然相同。”

苏慕折的眼睫微微颤抖,他回过头,直直地看着沈天均,眼神冷到极点,“是啊,双生子尚有不同之处,沈将军却觉得我与那位萧大人相似得近乎同一个人,乃至于您眼里看到的恐怕不是我苏慕折。”

这忽如其来的尖锐话语让沈天均语塞,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无措,但仍然镇定自若,“我……”

“果然二字,不正是说明您把我看成了萧卿么?如果没有今日的对话,是不是要等哪一天我亲手在你面前杀了人,你才会觉得我并不是萧卿。”

听见这番话,沈天均眉头皱起来,“你不会杀人。”

“我杀了,我杀过许多人。”

“那是从前,而非你本意。”

苏慕折轻笑一声,站起来掰着手指数了数,最后垂下手,纯色宽袖像是划破二人之间的空气,“在来此地之前,我与郑利在驿站,我亲手杀了一个老板。”

说罢,沈天均脸色微变。

“沈将军不信,可以去问一问郑利,我想他没有必要替我藏着掖着。”

沈天均仰头望着他,心里堵得发慌,不是因为他杀人,而是自己逼得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一直觉得苏慕折其实是在意的,在意自己身上背负的人命,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逼他揭开自己的伤疤,还要在血淋淋的伤口上笑着撒盐。

“抱歉。”沈天均露出一个有些悲伤的表情,苏慕折瞧见他慢慢垂下眼眸,喉咙忽而发紧,眼睛里痛起来。

为什么?苏慕折脑海里升起这个疑问,他看见沈天均轻而易举说出这两个字时,心里所有的怒火都被一泼冷水浇灭。

苏慕折发觉自己的怒火与冷静都被沈天均的一句话,一个表情牵动着。他撇开视线,压抑住心里的异样后,转身跳下台阶,一言不发地离开院子。

“……”沈天均看着他的身影,心道他早就在沈家的时候发现自己这种卑劣行径了。把苏慕折当成萧卿,他自己回看过去,都觉得对苏慕折如此不公。

而且,如今再说什么,似乎都成了狡辩。

他在苏慕折那儿,成了个说话没有可信度之人。

“汤也煮好了,二位……”沈立从厨房里出来喊他们一起去吃饭,结果却看见只有沈天均一个人。

瞧盘子里未动的酥油饼和喝了一半的茶,沈立便知道他们谈崩了。于是他走到沈天均身边,“沈将军……”

“我没什么胃口,你等会儿送碗汤到苏慕折那儿吧。”沈天均直接打断他的话,站起身也走了。

后厨的几个人躲在门后,待沈立进屋,林越之便说自己方才看见苏慕折站起身时就觉得不对劲,到墙角偷听了一会儿。

众人好奇,便听他说了两句。

第一个生气的就是唐刃,他直接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扬言要剁了沈天均。

拦门的是常校尉和林越之,护着妹妹的是沈立,抢刀都是红姑娘。

“你干什么?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咱们就别掺和了!”红姑娘直接夺了他的刀,一把丢到后面的桌子上,“再说了,沈将军的身手在你我之上,你又何必上赶着挨打!”

唐刃被这番话气得脸色发青。

红姑娘没理会他,转而拿出一个篮子,盛了碗热汤,还多放了几张酥油饼进去。把篮子交给沈立,“既然沈将军已经吩咐你了,便交由你去,我们不会胡乱掺和此事,全凭苏慕折态度如何。”

沈立笑了一下,点点头,接过篮子出去。沈丹见状也赶紧跟在哥哥的屁股后边。

“方才还说呢,这沈天均心里揣着心上人,眼睛里看着心上人,可这脑子里却装着咱们苏慕折。”唐刃冷笑一声,抓起一张饼,狠狠咬了一口,“真不是东西。”

“你说谁不是东西!”林越之本不待见他,听他这样诋毁沈天均,立刻就不高兴了。

“说你主子不是东西。”唐刃不紧不慢地回道。

霎时,气氛紧张起来。

见状,红姑娘和常校尉同时拦住蠢蠢欲动的二人。

“行了行了,有什么可吵的。”红姑娘借着唐刃手里的饼塞进他嘴里,“是我做的饼不好吃么?还不够吸引你注意力?有这闲心思撩架?”

“差不多得了,越之!从昨天开始你就收不住脾气,沈将军教训你一回不够了是吧?”常校尉一把勒住他的胸口,把人往后拽。

“是我收不住脾气么!你没听见他怎么诋毁沈将军的么!常思娇,你忘本了啊!”林越之彻底昏了头,连同常校尉都攻击了起来。

常校尉表情立刻变了,他先是平静数秒,然后忽然转身给了林越之一拳!

“砰!”林越之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拳砸倒在地。

一旁看戏的唐刃眯起眼睛,红姑娘眉头皱起来,上前去扶林越之,结果被林越之一下子挥开。

红姑娘踉跄一步,差点摔倒。唐刃和常校尉同时伸手扶了她一把,还没等常校尉指着林越之骂,一个身影便掠过眼前。

紧接着,他们便看见唐刃红着眼睛把林越之摁在地上捶。林越之双脚蹬着反抗着,混乱中也给了唐刃几拳。

常校尉扶着红姑娘出厨房,二人面对厨房的一片狼藉以及地上扭打在一起的人,脸上半分表情都没有。

罢了,任由这两人打。不好好打一场,怕是双方的气焰都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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