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折瞧他脸色发白,原地踮了一下脚,走到他面前,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会为此哭个水漫金山,然后与你们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听此,郑利看着他。
“这个世界上的答案并不是非黑即白,我也没有什么可哭闹的。”苏慕折转过身去拨弄那些花草,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繁缕的花丝,眼神闪着淡淡的光。
只是,那股压抑不住的感受还是会紧紧扼住苏慕折的喉咙。一直以来,他每逢凶险,包括成为祭种的这段时光里,最先学会的是以封闭保护自己。
这堵墙在心里建起来了,便很难再开。
“红提村之后,你接下去的打算是什么?”郑利盯着他的背影,踌躇半晌后决定鼓起勇气问道。
苏慕折的指尖绕着那些花丝,一圈又一圈,他语气平淡,“我的终点不是红提村,有人会指示我下一个目的地,现在无需操心。”
“那我能问你,你去红提村到底是为了什么吗?这个唐刃似乎与你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空气静默了,苏慕折扭过头,看着他的脸。这是他们第二次交谈这个问题,上一次是在第一任驿站里,只不过那次被苏慕折话术驳回了。
还没等苏慕折说话,郑利似乎也想起来上次二人交谈无果的场面,于是直接先将话说满,“我问的是你,与萧卿无关,这一路走下来,我也被你救过,对你是感激,没有其他意思。”
苏慕折挑眉点点头,他深深吸一口气,侧头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是去找记忆的。”
“记忆?”
苏慕折将记忆被锁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语气就像是聊别人的事,郑利听得愈发拧眉,最后也得出了个与唐刃相同的结论。
“他要是害你,你还跟着去,岂不是送死?”听闻苏慕折是按着百绫所指去的红提村后,郑利立刻就想到这方面。
苏慕折了然地点点头,“我自然知道。”
“那你还去!”郑利喊道。
彼时,苏慕折缄默了。他的眼眸宛如秋水里的倒月,带着刺骨的冰寒与皎洁的美感,在那张冷淡的面容上显得愈发蛊惑心智。
郑利就像被这双眼眸吸去了精神,苏慕折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郑利却感受到他那股暗藏平静之下,运筹帷幄的强大镇定气场。
苏慕折根本不怕红提村有什么等着他,死,对于苏慕折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那你能……给我讲讲你们在长越山的故事么?”郑利调转话锋。
可苏慕折摆摆手,“不足为提。”
郑利想要去了解苏慕折,想要知道在自己之前,他是怎样的人,发生过什么事。可是,苏慕折今天已经算是好脾气地给他说了一点皮毛,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倒是你。”苏慕折走回院子树下的石桌旁,上面摆好了几样茶具,“该想想到红提村的打算。”
听此,郑利倒像是愣了愣,他停下脑海里杂乱的想法。很早以前,在萧卿消失的那段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确尝试过去寻找萧卿。
但时间久了,郑利反倒是习惯没有萧卿的日子。若不是那场夜宴见到苏慕折,他那颗早就没了热情的心也不会重新跳起来。
他的确以为苏慕折是萧卿,但显然菩提庙那晚已经告诉了他结果是什么。然而之后苏慕折来镖局找他,无论出于逃命的想法还是其他,最终的局面便是如今这般。
郑利口口声声说着为了萧卿,可是如今被问到红提村打算时,他却发现自己压根没有所谓的打算。
许是时光早就磨平了郑利对萧卿的记挂,他只是习惯于把萧卿挂在嘴边。这一路上,他见识到苏慕折身上太多奇形怪状的性格,倒显得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跟来的初心。
这一点,连林越之都发现了。
“如果红提村没有萧卿,你觉得我能去哪?”郑利说道。
苏慕折想了想,显然燕云他是回不去了。若是凤观还在,苏慕折大概会推荐他去凤观。如今看来,他似乎无处可去。
“也许红提村那儿不错,你也可以找个伴儿,在那里厮守终生。”苏慕折笑道,斟一壶茶给自己。
至此,气氛随着这句话稍稍缓和一些,郑利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你明知道不可能的。”
苏慕折大为惊讶,煞有介事道:“为什么不可能?我倒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耕田种地也不错,出海捞鱼也算是我理想中的那样。”
郑利上下打量他一番,“和谁?”
苏慕折双肩一耸,“都行。”
“我?”
苏慕折噗嗤一声,大大咧咧地拍拍他的肩膀,“也不是不可。”
说罢,郑利脸上终于有了点笑。两个人这头说笑,全然没发觉身后院子外站了一大帮人。
郑利抿了抿嘴唇,垂眸默默喝了一口茶,嘴角挂着下不去的笑,不知为何,虽然明白苏慕折不是那番心意,却也听得很是让人高兴。
再抬眸,他便发现外面站着沈天均还有其余一行人。
郑利收敛了表情,沉声道:“沈将军。”
听见这三个字,挑着果盘的苏慕折也转过头去看,发现沈天均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垂着的手拿着一样东西,表情有些肃穆,看不出高兴与否。
身后还有一群人,他们的表情也很怪异,说不上来的感觉。
苏慕折寻思着方才话语间的调笑,又想到郑利在那些人心里的形象。想到自己如今和郑利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在他们的眼里大概是复杂又违和的。
理清思绪,苏慕折站起身看向他们,宛如没有与沈天均吵过架的样子,温和道:“都来了?恐怕这儿坐不下,我去屋里搬几张桌椅来,进来说话吧。”
瞧见苏慕折态度温和,林越之和沈丹很是意外。
“他……他不生气了?”林越之看着苏慕折进屋,表情稍显呆滞。
一旁的常校尉也感叹,“莫不是气到顶,等会才发起火来?”
倒是沈立一点也不意外,从他送汤的时候,苏慕折待他客气这点便能看出些许端倪。苏慕折的情绪内敛收缩,控制得厉害。
那会儿还刚吵完呢,但自己一开始也没说明来意,苏慕折便按照之前那样客客气气地待他。
沈天均站在一旁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大家感觉他似乎不大高兴了,脸色冰寒。故而议论两句,也不敢再多说。
待苏慕折搬了桌椅出来,林越之赶紧上去手脚利索地帮忙。
一开始林越之跑过去时还束手束脚,有些尴尬地不敢像从前一样上手。不过苏慕折倒是十分有眼力见,直接喊了他的名字,给他桌椅搬。
沈立看着这一幕,心道若是一直保持下去,苏慕折也算是个很大度的人了。但就怕像自己送汤时那样,后边又直接将汤吐回碗里了。
苏慕折可不是个一味忍让之人,大约没有人能猜到他下一秒究竟在想什么。
将桌椅摆好,林越之狗腿地跑到沈天均面前,然后朝苏慕折喊:“慕折哥,我们听说你很久没玩过玩过风筝了。这不,咱们做了一个,等出去之后放一个玩。”
苏慕折的目光停在沈天均的手上,那个素色的风筝被他紧紧捏在手里。
“天均哥可是最会放风筝的了,到时你们一起放啊。”林越之努力撮合两个人说上话,干巴巴地声音在微妙的空气里格外尴尬。
苏慕折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一次在手边摆好茶杯,低声道:“说了这么多话,听你嗓子都哑了,来喝茶吧。”
说完,林越之回头看沈天均,见他没反应只好大着胆子抓住其衣袖往院子里走。
郑利举着杯子喝茶,他就坐在苏慕折的左手边,看见这帮人过来,鼻间一下子冷哼出声。
林越之暗暗瞪了他一眼,郑利撇开视线不愿对视。
瞧郑利挨着苏慕折坐,林越之咬牙拉着沈天均道:“天均哥,你坐这儿吧。”
他指着苏慕折的右手边空位,那个位置也正好对着郑利。
期间苏慕折只埋头斟茶,没有说一句话。沈天均的目光一直都停在苏慕折身上,连林越之安排他,他都没反应。
所有人入座,郑利那排独独一个人,沈家这边坐满席位。苏慕折看着这一幕,暗暗摇头失笑。
这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刃也闻风赶来,他带着红姑娘坐在郑利旁边,还带了点他那儿的点心之类的。
瞧着阵仗大的,苏慕折率先开口了,“这风筝,是你忽悠他们的吧?”
这话自然是对唐刃说的,唐刃大大方方地靠在椅背上,往后仰着一个角度,懒散地摇啊摇的,听见苏慕折点名自己,啪嗒一声让椅子回位。
“怎么说是忽悠呢?我可记得你小时候不就羡慕天上会飞的么?”唐刃坏笑着说。
苏慕折脸色冷下来,皮笑肉不笑道:“这天上飞的还有小鸟呢,怎的不见你孵个鸟蛋给我玩玩,这才是真心呢。”
红姑娘捂着嘴角笑了一下,瞄了一眼吃瘪的唐刃,每回打嘴炮,他总是被苏慕折堵得说不出话。
一侧听明白的沈天均众人才知晓唐刃这是拿他们耍着玩呢,林越之看了几眼沈天均的手,他是削木头最多的,手上全是木头倒刺喇的伤口。
于是他立刻问苏慕折:“慕折哥,你原来不喜欢风筝啊?”
苏慕折回过脸,“算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只是个平凡物罢了。”
听见这句话,林越之便委屈了,他巴巴地指着沈天均的手说:“天均哥为了削那些木头,可是花了好长时间,都把手喇伤了。”
这话换作别人说,便像是讨巧。可林越之不同,他少年心性不想那些,只直观地为沈天均委屈,像是孩子付出努力却没得到糖果的耿直。
他只是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逻辑,并不是你努力了,别人就要迎合奉承你的结果。
苏慕折也瞧见沈天均手上细密的伤口了,不大,但是很多,纵横交错地躺在他手上。
还没等苏慕折说什么,对面的郑利先开口了,“怎的这伤伤了矜贵的沈将军,恐怕这双手提的刀宰下的人,伤口比这大多了吧,这点小事也能拿出来叫人心疼?”
这话可就点燃林越之了,他立刻回敬道:“就是不提刀,也能宰个伤口大的,我看你皮实,不如来试试?”
郑利冷笑一声,“你这么孝敬他,拿我试有什么诚意,我看你献身给我们开开眼,赚了孝顺的名声也能让你主子扬名立万。”
“你!……”林越之哪里是个打嘴仗的好手,立刻吃了瘪,支支吾吾地指着郑利吹胡子瞪眼。
常校尉见林越之吞吞吐吐说不出话,马上接话茬,“大伙在这儿就是喝茶的,何必闹得火气这么大,喝喝茶,降降火吧各位。”
然而郑利本身可是条疯狗,他逮谁咬谁的本性可是一直都在的,只是碰了苏慕折才吃瘪。
“倒也不是闹得火气大,只是听不惯这好似讨人心疼的说法,我这铁石心肠的人便站出来规劝几句,他倒气急败坏,像是被说中心事。”
常校尉也被噎了一口,嗓子眼堵了棉花似的难受。
方才被苏慕折冷嘲热讽过的唐刃立刻哈哈笑了几声,连拍郑利肩膀几下,“行啊,一个个伶牙俐齿,我倒是想看你和苏慕折吵一番。话说回来,你们可吵过?我对上他可一直吃亏,肚子憋了一通火呢。”
沈天均冷冷地看着眼前二人,他何尝不知唐刃提及的这个所谓的风筝可能是个忽悠人的说法,但他也认了。
抓着甜糕啃的苏慕折眼珠子滴溜溜地扫视着两边的人,他们表面间看起来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句句夹枪带棍地攻击着对方。
这时沈立也很难得地加入战场,他语气温和,面对众人的暗流汹涌,他倒像是瞧着一眼入底的通透干净。
“风筝嘛,也像唐刃公子说的那样,算得上天上飞的。大体总是契合喜好所想,此物制作不易,却也有体面的瑕疵,待到风起时放出去,那才是让人称快的时候嘛,别的各位何需去在意呢?”
这画说得完满,再去挑是非对错便显得有些刻意了。于是郑利也只是摇头,脸上有些轻蔑。
话题被巧妙地引回风筝这件事上,苏慕折看了一眼沈立,心里暗道难怪志不在武,成为教书先生,嘴条子利索干净,天赋在此。
苏慕折再次看向沈天均手上的伤,他自然想得到沈天均会怀疑唐刃的说法,在他看来沈天均也不是个傻子,别人说什么信什么。
大约是真的想缓和那场吵架,才去信了这个说法。
只是,苏慕折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风筝而感动。但他也明白点到为止,大家还有继续合作下去的时候,自己心里的高墙已起。
苏慕折顺着沈立的台阶下,他拍拍手上的糕渣子,灌了几口茶,“沈立说的真好,这风筝就该是在天上飞时才好看。合力做了这样一件好物,自然该是称赞,更何况,是做给我的。”
苏慕折说着,朝沈天均摊开手心。
众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二人,沈天均与他对视,眼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半晌,沈天均将那只风筝交到他手里。
苏慕折拿着风筝站起来,然后大大方方地展示给大家看,他从风筝侧面露出两只眼睛。风筝上没有图案,素得很。
他笑道:“若是有些好看的图在上面,怕是更喜欢。”
郑利嗤之以鼻,两手环抱在胸口。林越之朝他得意地吐舌头做鬼脸,还用嘴型说他喜欢。
“我可记得越之说的话,等出去了,大伙可要放一把风筝。”苏慕折说着,便将风筝收好,脸上的表情带着浅浅的笑。
气氛似乎缓和很多,好像吵架一事随着这个风筝真的消散了。可只有沈天均感受到了,他们之间有什么在悄悄消失和变化。
席间的苏慕折依旧笑着与林越之搭话,偶尔常校尉开口几句也能逗得他开怀,郑利始终臭着一张脸暗自讽刺着眼前的沈家人,唐刃也会帮腔几句,搅得整个后院的人声不断,很是热闹。
这一切落在沈天均的眼里,就像是一幅幅描摹好的画,意切,情不真。
苏慕折由头到尾都噙着笑意,似乎从前的他又回来了。沈天均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视线里也只停留着苏慕折一个人的脸。
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捞到一把沙,而这把沙正在从指缝间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