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路的尽头(1/1)

沈天均苏醒过来时,视线模糊间听见苏慕折的声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待他彻底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才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坐起身,掀开帘子的一角。

不远处,苏慕折背对着自己,脚边是他身上卸下来的镣铐,在他面前站着唐刃和红姑娘。他们在交谈,唐刃的脸色很不好,脖子像是刚发过脾气的红,额间还浮起几条青筋。

“你……你简直冥顽不灵!”唐刃如此喊道。

沈天均眼眸微沉,他的视线朝旁边挪了挪,然后看见红姑娘提着灯,表情有些暗暗的着急,显然神情上像是有了自己原本的意识。

也许在自己未醒来的这段时间里,苏慕折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知不知道百绫会害死你的!”唐刃又喊了一句,沈天均眉头一挑,这样的话从唐刃嘴里说出来,有种奇妙的违和。

因为在沈天均昏迷前,他可是眼看着唐刃一副恶人的模样。当然,沈天均无法否认的是,比起旁人,他一定是在乎苏慕折的。

“寒洞的每个人,早就将我害死了一遍。”苏慕折缓缓说道,他的声音沉静温和,却在唐刃大喊之后显得更像是平地一声雷。

唐刃像是被噎住气息,他定定地看着苏慕折。

是的,无论寒洞的如对苏慕折报有任何温和的情感,在事实上,他们都是助力百绫,引导着苏慕折走向如今情况的。

苏慕折成为祭种,他们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凶手。

唐刃曾被苏慕折打动过,他待苏慕折耐心极好,让苏慕折在年少时对他依赖有加。却要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被杀,身边的人个个死去。

苏慕折揪着他的衣角求过,哭过,最后只能换来唐刃的沉默。

他的沉默是一把软刀子,残忍磨断了苏慕折的希望。

红姑娘曾被苏慕折的安慰暖至心底,少年心性直白热烈,他捧着真心来到红姑娘面前,是长越山真正在意她夫君是谁的人。

但是,也是她的能力,锁住了苏慕折的记忆,让他多少年了,还在这样无以复加的痛苦里。

苏慕折的希望和温暖在长越山被毁得一干二净,甚至重逢了,他的第一反应都形同陌路。

这些真真切切发生点的事,现在一看就像别人的故事。

苏慕折在恢复这些记忆的时候,心底涌起的情绪很多,少年的恨、喜、悲、怨……在一幕幕记忆碎片里揉杂成一团,最后像是被他如今的理智全盘压住。

“红姑娘已经力不从心,她做不了很多的记忆恢复了。”唐刃有些颓丧都说道,他被红姑娘扶着坐到喜堂前的椅子上。

确实,红姑娘有封锁、生造、抹灭记忆的能力,但是这些能力是碎片式的,她可以对一时的记忆做出改变,但却很难改变人一生的记忆。

当年苏慕折的祭种生成,百绫欣喜若狂的同时,却依旧按照着计划进行。第一部便是要求红姑娘给苏慕折设置锁与钥匙。

锁是百绫准备好的,她从凤观国主的寝殿里带了一样东西出来,就是那张她成为巫师后以永生名义献给国主的人皮。

从凤观灭国到苏慕折看见这张人皮,这一切的开始,苏慕折一直在按着百绫的安排在走。

而红姑娘在百绫的胁迫下,以生生折磨数天的条件下,并且在以要挟苏慕折的种种手段里,红姑娘不得不照做了。

只是代价相当大,封锁一个人一生的记忆,红姑娘将会被此术反噬,当苏慕折想起所有时,红姑娘将会落得个比万箭穿心还痛苦的死法。

而这件事,只有红姑娘知道。

百绫当时的原话是,“如果你不封锁他的记忆,那他就要带着自己是怪物的想法回到苏家。我自然不介意,但后面我们的计划里还有许多用得着他的地方。你以为成为祭种之后需要做什么?把我惹急了,我可要带着他当面看看自己是怎么害死人的!你觉得依照苏慕折的性子,他会不会最终逼疯自己?”

红姑娘想起那个主动来安慰自己的小苏慕折,胖乎乎的脸蛋粉嫩粉嫩的,语气绵软地和自己保证到要保护自己。

她的一生太过心软,小苏慕折是她最痛苦的时候照进来的阳光,她想要的不过是阳光依旧在。

答应百绫之后,红姑娘照做了。成为祭种的苏慕折将永远都不可能与百绫划清界限,唐刃明白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了。

从前在寒洞里,听见那些人说着自己不爱听的,或者讨论起小苏慕折未来的话题时,唐刃总是立刻抱起小苏慕折走出寒洞,远离身后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

可是,他再也不能了。

于是唐刃是第一个提出要出长越山的人,这一想法刚好契合百绫后来的计划,所以她允了,并表示到其他人也该走。

红姑娘本该留在百绫身边,但封锁记忆之后的她一直避世不见,终日一个人躲在山谷的任何角落里。

唐刃提前找到她并且告诉她,跟自己走吧。也许未来还有能帮到苏慕折的地方,正是这句话打动了红姑娘。

于是红姑娘承应唐刃的束缚之术,成了个失去意识的傀儡,在百绫面前,说这是封锁一个人一生记忆的代价,红姑娘再无能为力效力于她。

唯有唐刃才能用束缚之术将她控制成一个看起来正常的人。

百绫对没有价值的人向来摒弃,她几乎没有犹豫地弃了红姑娘。

但唐刃的任务没有结束,百绫借着和他交谈道出了红提村必经路上的一个小镇。她安排他去,而不是建议。

唐刃明白,这依旧是计划中的一环,他或红姑娘或苏慕折,哪怕到今天为止,也许还走在百绫预料之中的计划里。

可他还是来了,来了八年。八年,唐刃等待着一个少年回来。

“既然明知你我之间是因为祭种决裂,为何时至今日,还在做与百绫同样的事?”苏慕折一针见血地问道,烛光映着唐刃的脸,他的双眸像是盛满了悲伤,无从说起。

一旁的红姑娘像是受不了二人这种弥漫着火气的争吵,她上前握住苏慕折的手臂,“他只是想,也许练就一个祭种能找到帮你脱离这层身份的方法。”

此话一出,苏慕折表情显然一僵。

沈天均也晃了晃神,他有些担忧看向苏慕折的背影。

彼时四周安静极了,苏慕折想到那个变异的孩子,想到此前跟在唐刃身边死去的两个女孩子。他深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上面分不清虚实的黑暗的壁岩。

“你为此练了多少祭种?”

唐刃伸着一只手,在眼前微微颤抖,他的眼睛有些湿润,八年了,他早就忘记多少数字了。

他从长越山出来,怀着愧疚和几近疯魔的执着,八年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在苏慕折到来之前找到一个办法,让他变回正常人。

显然,他还没找到。

看见唐刃数也数不清的样子,苏慕折再也提不起所谓的理智,他箭步上前,揪紧其胸前的衣服,哑着嗓子喊道:“你知道我身上背负了多少条人命吗!你知道我这一路走来杀了多少人吗!我早就回不去了,我早就是怪物了!……”

“慕折!慕折你别这样,我们都是心甘情愿,我们都是……”红姑娘手里的灯掉在水里,灯燃了纸,可还没燃起一片,便悄悄沉浸在水里。

她带着哭腔去拉苏慕折,然而苏慕折立刻回头喊道:“心甘情愿!我不需要你们心甘情愿!你们造出一个怪物不够,还要造更多的怪物,连你们自己也要变成怪物了!”

红姑娘眼眶发红,她的泪水滚滚落下,她揪着苏慕折的衣服,“我们……我们只想要你变回以前,我们确实走歪了路,八年前八年后,我们都错了。”

“你把自己当成怪物,就许你是,我们不能是吗?凭什么都得你自己忍着受着?你说你背负人命,杀了许多人,我也是,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只想当你的同路人,不至于你这一路上太过孤单。”唐刃低沉说道。

“你凭什么为了别人变成怪物,又凭什么拉着一个镇的人陪你成为怪物?”苏慕折松开手,重重地推开他。

“我不需要任何一个人陪,这个世界上成功的祭种不过是偶然,复制的路上一定会死很多人,这些死去的人无辜,我也无辜,他们的死多半沾了我的光。你还要继续这么做吗?”苏慕折侧头反问唐刃。

这一刻,沈天均才真正明白压在苏慕折身上的是什么。

苏慕折不是一个完善良俗之人,可以看到他方才与那二人争执也非怪罪,而是一种不值当。

哪怕这两个人的的确确曾做过对不起苏慕折的事,可到头来,苏慕折一面为小镇那些人平不值,一面又气愤于他们为了自己成了百绫那样的人。

源于苏慕折的事情太多,其中沾满了许多人的血,苏慕折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血路上走了太久,他总是一个人,而眼前的这两个也不过是想要陪一陪他。

只是他们也错手成了这条血路铸造者的一员这才是苏慕折最不想看到的。

唐刃抬眸,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那你告诉我,这局如何破?”

“不必破,我的目光从不在此。”

唐刃定定地看着他。

“百绫告诉我,红提村还有属于我的一把钥匙。”

“你不能去,你这是按着她的计划走。”唐刃的眼角落下一滴泪,他按在桌面上的指尖微微颤抖着。

“计划没到最后一步,总是未成功的。我就是沿着走,越走,我越是知道她要干什么。况且,这些钥匙本属于我,我该是把它们寻回。”苏慕折说这话时,一旁的二人仿佛又看到了曾经的苏慕折。

撇去成为祭种前的阴郁与冷漠,他是曾温暖他们二人的少年。

唐刃明白自己阻止不了他了,从自己来到这儿,想要杀了沈天均却被苏慕折睁眼握住手腕开始,他就明白自己并不是苏慕折想要的同路人。

红姑娘抹了抹眼角,“无论你做什么,我和唐刃都会帮着你的,对不对?”她暗自踢了踢旁边不说话的唐刃。

苏慕折看着眼前几乎容颜不变的红姑娘,她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姐姐,只是褪去从前长越山的苦闷后,在这儿显然得到唐刃很好的照顾,她的精气神比印象里好太多。

“你就日日住在这儿?”苏慕折不太满意这个地方,这儿就像闭塞的水槽,人住久了都要发霉了。

红姑娘摇摇头,“你来的时候,唐刃……”

她刚解释,唐刃便在一旁不自然地咳嗽,似乎有意阻止她说话。

苏慕折看了他一眼,红姑娘不理会继续说道:“唐刃通过束缚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让我整理好有关你的记忆,我能复原的只有这些。说实话虽然我创造了锁和钥匙,可如今钥匙都被百绫拿走,剩下的这些也都是我藏着掖着的。”

听此,苏慕折撇了一眼唐刃,唐刃则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

“放小镇的人走。”苏慕折道。

“不可能。”唐刃仍旧死赖着。

片刻,苏慕折忽然拿起桌子上的油饼重重地丢到他头上,油饼一大张直接盖在了唐刃头上,场面有些滑稽。

“哎,慕折……”红姑娘拢了拢苏慕折扬起的拳头,把他拽着拉到一旁,转而看向床上,“沈将军,你倒是别看好戏了,快出来吧。”

听此,头顶油饼的唐刃和扬着拳头的苏慕折同时望向床。

沈天均敛了敛脸上的其他表情,从红床里出来。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苏慕折看起来气焰未消。

沈天均温顺地走到他身边,侧身轻声道:“从你冥顽不灵开始。”

“……”

一直没怎么动气的唐刃摔下头上的油饼,黑着脸朝沈天均走来,“是你拾掇着去红提村的?”

沈天均抬起脸,朝他点点头,一脸无惧。

想起自己被摁在地上打的唐刃本想扬棍子警告回去,想了想,还是不要在苏慕折面前出丑,便罢了。

“你不是也挺在乎他?去了红提村可就凶多吉少了,你甘愿看着他去送死?”唐刃的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字字狠厉。

沈天均双手交叠环在胸前,他看了一眼苏慕折,又看了一眼脸上写满担忧的红姑娘,“那按照你的意思,苏慕折该如何做?”

“他得待在这儿。”唐刃终是道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倘若百绫来了,还是同以前一样,把他交出去?”沈天均回道。

霎时,这句话就像是点燃了什么,唐刃肉眼可见的脸色难看。这是他一辈子的痛,当年在寒洞他就是这样看着苏慕折走到百绫身边,然后一步步成为现在这样的。

“你不交,你以为对上百绫的胜算有多少?”瞧唐刃要说话反驳,沈天均又加了一句。

两句话告诉唐刃,你从前保护不了的,现在亦是如此。

这里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百绫有一百种无惧无损的方式把苏慕折带走,而彼时唐刃和红姑娘恐怕是付出生命也未必能护得了苏慕折周全。

“那就应该去红提村了么?”唐刃问,他眼里有些认命又有些不甘,沈天均的话是对的,自己的确没有办法在这些人面前再说出护苏慕折周全的话。

更何况,原在寒洞里,百绫身边的人可一个比一个可怖。

“错。”沈天均向前走了两步,“留在这儿与去红提村并不都是唯二的选择,苏慕折有他去的理由,比起你说的凶多吉少,恐怕你疑虑过多了,你也说了他在按着百绫的计划走,计划未完成,怎会让棋子先毁。”

一番话驳得唐刃哑口无言。

难得看唐刃与人争辩,还争辩输了的苏慕折与红姑娘对视一眼。

红姑娘噗嗤笑了一声,“是啊,沈将军说的对,唐刃你便放下这些疑虑,要知道慕折已经不是几年前的孩子了,你这个老父亲的角色是不是也该放孩子自己走?”

“什么老父亲!我年轻着呢!”唐刃被转移了注意力,一下子气得脸红。

唐刃也才三十,但从外貌看,仍是丰神俊朗的模样。

苏慕折可没嘻嘻哈哈的心思,他站前一步,与沈天均并肩,“放了小镇的人,废了这个地下。”

“如果我不呢?”唐刃怒道。

“我就一把火烧了这里。”苏慕折也丝毫不退让。

唐刃又一次哑口无言,但他只能干瞪着眼盯着苏慕折。

“好了唐刃,八年了,咱们真的错了。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么,路走错了,残害的人只会更多,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赎罪,冥顽不灵的是我们啊。”红姑娘拍拍他的的手,沉重道。

唐刃沉默许久,最后还是缓慢点头。他始终是对苏慕折狠不下心,虽此前有囚禁他的意思,却也是全然为了真的留住他。

但这一刻,他彻底明白了,苏慕折此时站在沈天均身边,脚边是褪下的镣铐。随着记忆的一点点恢复,他只会变成一个越来越自由的人,到那一天,再无人能束缚他。

走出唐刃府,苏慕折与沈天均走在前头,红姑娘挽着唐刃的手跟在他们身后。

“唐刃,我好像能睡个好觉了。”红姑娘说。

唐刃看了看她,又看向一下子窜高的苏慕折,他记忆里那个胖嘟嘟的小身影也像是出现在苏慕折身边,时光流逝,那个爱吃油饼的孩子,如今也会将油饼摔在自己头上。

他淡淡笑了一声,像是无可奈何地摇头。

红姑娘看向他,看见他好久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笑得坦然轻松,笑着笑着,她便看见一道清泪从他脸颊上落下。

一行人快走出这条街道了。

“到路的尽头了。”红姑娘怅然道,伸手在他脸上拭去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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