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和唐刃的故事(1/1)

“咔嚓。”

锁解开的声音,苏慕折站在干草上,四周光线昏暗,只有头顶一个小小的天窗倾泻些许亮光,他背对着外面的人,一语不发。

“为了防止你跑了,你唐哥哥我也不得不这么做。”唐刃站在围栏外面,手肘撑在栏杆上,带着一丝玩味盯着苏慕折的背影。

苏慕折垂眸看着脚下,他踩了几下,只觉得感觉隔着鞋子有种异样感。

他想了想,蹲下身用手剥开上面的重重枯草,直到露出来一片与地砖完全不同的垫子。说是垫子,可当苏慕折伸手去碰的时候,他立刻警觉地收回手。

“你的反应比我想得快些嘛。”唐刃换了姿势靠在栏杆上,他摩挲着下巴,歪头去看苏慕折的反应。

苏慕折看着上面淡淡的纹路,原本该有的浅肉色也变深了不少。他站起身,随着铁索的声音,“你练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的祭种。”

说罢,唐刃表情变了变,“不试试怎么知道,看,这是我成功的第一步。”

他将身边那个姑娘拽到栏杆前,这个姑娘除了看起来很小很呆滞之外,几乎与正常人没有区别。

苏慕折回眸看见那姑娘黑漆漆的瞳孔,宛如一滩死水,激不起一丝波澜。

“百绫不行,是因为她把你放走了。现在你在这儿,我有把握。”唐刃笑得一脸人畜无害。

苏慕折眼睫闪了一下,想到镇里那些人,“是你调换地上的人,又在地上建了个一模一样的城镇来掩耳盗铃?”

“你发现啦?”唐刃把身边姑娘推开,走前栏杆处,“现在我们有的是时间和人手去造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祭种。”

苏慕折看着他的脸,明白过来他费劲把整个镇的人搞下来是为了什么了。可是他依旧想不起来唐刃在自己过去的记忆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从唐刃出现到现在,他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说话时总是带着意义不明的笑,像是寻常小郎君。

可是苏慕折观察了一番,能把整个城镇弄下来,那帮人还不敢违抗他,这其中唐刃一定做了什么,才能震慑到这么多人。

“你这舟车劳顿相必累了也饿了。”唐刃忽然话锋一转,又开始关心起苏慕折的身体。他拍拍手,外面便走进几个身影。

饭菜的香味传来,苏慕折的目光一移,看见那些人都带着斗笠帽子走进来,瞧身形是女人。

唐刃转过脸,伸手端起一碗鸡蛋羹,“看,你唐哥哥我还记得你最爱吃的这个。”

说完,他便主动拿着调羹挖了一勺,递到苏慕折嘴边。苏慕折冷冷看着他,没动也不张口。

“怎么了?长大了,口味也变了?”唐刃依旧脸上挂着笑,转而把鸡蛋羹塞到自己嘴里。

“我不记得你,自然也不记得这碗鸡蛋羹。”苏慕折的视线警觉地跟着进来的这帮女人,他们跪在墙角的桌前摆放碗筷。

听见苏慕折这么说,唐刃一下子露出懊恼的神情,“我可是照顾过你,在长越山的时候,你每次哭了可都是我哄的。”

“……”

“不信呀?你现在哭一个,我保证把你哄得服服帖帖。”唐刃撇了一眼他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玩,故意逗弄道。

苏慕折直接转过身没有理会,他走到桌前坐下,还没看见那桌上是什么菜,就瞧见这姑娘的手上长满了水泡一样的东西。

他顺着那只胳膊往上看,那姑娘的脸被帘子遮了大半,模模糊糊地看不清。

于是苏慕折伸手撩了一下,看见这姑娘脸上全是冒脓的水泡,鼻子整个没有了,面部诡异得让人心惊。

那姑娘也看见苏慕折的视线了,立刻吓得后退几步,手忙脚乱地用帘子遮住自己的脸。

身后的唐刃看见这情形,走到有些失神的苏慕折前面,弯腰摆了摆手,“叫你看,晚上又该睡不着觉了吧?”

说完,他回头瞪了一眼那姑娘。那姑娘立刻吓得转身跑出去,唐刃看了一眼其余人,他们便立刻领悟地追了出去。

苏慕折定了数秒,才缓缓回神。

唐刃回头,看见他垂着眼眸,上头的光倾泻下来时,温柔地打在其鼻尖,眼下投射着一小团乌影。苏慕折的脸一旦没有什么表情时,看起来就像一座雕塑般清冷。

他伸手轻抚苏慕折的脸庞,什么也没说,眼神却像是陷了月亮的水,亮澄澄地。

太久没见了,唐刃一听说苏慕折来到这儿时,便兴奋得发狂。尤其是看见他如今好像又长大不少,脸上褪去了从前的稚嫩,清冷感尤为凸显。

不爱搭理自己的时候简直惹得他更加高兴,唐刃就喜欢看他不搭理自己的样子。

“啪!”苏慕折甩开他的手。

唐刃挑眉,看见眼前的小菩萨拧着眉盯着自己,他笑了,“还是一点没变。”

“你想知道咱们以前的事么?”唐刃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道。

苏慕折没回答,他嗤笑一声,“你觉得我会编故事骗你么?”

空气依旧一片死寂,唐刃收回脸上的笑,他看着头顶的小天窗,语气平淡地缓缓叙述着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会儿苏慕折九岁,一个男人带他来到长越山。

外面飘着雪,苏慕折被裹得像只粽子似的被男人抱着走进寒洞。那会儿寒洞里的人很多,还有一些正在待宰的祭种。

坐在角落的唐刃抬眼看见许多人围在苏慕折身边,掐掐小脸,逗得一向死寂的寒洞竟生了许多活泼生气。

唐刃坐在火堆旁,有一下没一下地削着不规则木刀,火光映着他的脸。洞里除了那帮欢乐的人以外,还有一帮提心吊胆的祭种被关在他身后。

就在苏慕折这小孩没来的一柱香前,他脚边刚死了一个祭种。仔细闻,还能闻到血的味道。又一个祭种死了,唐刃心心念念的事情一落败,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

百绫给苏慕折分了两块饼,指着唐刃的方向告诉他,那个哥哥不开心,让苏慕折过去哄他。

小小的苏慕折就像一只刚学会走路的企鹅,笨重地走到他身边,怯怯地捏着小块饼递到唐刃手边,“哥哥,吃吗?”

唐刃抬眼,看见他红着双颊,眼睛水汪汪地,像只洗干净的毛茸茸小白狗。捏着饼干的手有些发颤。

看见自己没什么反应时,唐刃都错觉地以为他长了耳朵和尾巴,不然那个失落的情绪实在太明显。

百绫瞧唐刃没动,便走过去把饼直接塞到他嘴里,“爱吃不吃,我们走。”

说完,她便扛起苏慕折走。苏慕折趴在百绫的肩膀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刃。

唐刃撇嘴,拿下那块饼,看了两眼,又塞回嘴里。

苏慕折一下子笑弯了眼睛,小月牙亮亮的,让唐刃的心情难得好起来。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后来苏慕折经常出现在寒洞里。百绫时常会捉一些小毒蛛给他玩,被唐刃发现后,他才知道苏慕折来这里的真正原因。

他一直以为苏慕折是那个男人的孩子,寒洞里每个人都对苏慕折很好的样子,宠着爱着,却将他一步一步变成了怪物。

经过上次给饼,苏慕折也慢慢和唐刃熟络起来,有时候还会带些小礼物来。比如刚抓的蚂蚱,或者是沿途看见什么小花。

直到,苏慕折有一回被百绫抱上台,九岁,他第一次接触百绫腰间沉睡许久的蛇头藤蔓。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一幕,事关生死,唐刃曾隐晦地表达过不满,但话事权不在他手里。

洞里的所有人还是像以前一样陪苏慕折玩耍,逗着他开心,然后放醒腰间的蛇头藤蔓,引导苏慕折去摸它。

唐刃眼睛紧紧地盯着苏慕折的手,看见他也好奇蛇头藤蔓是什么,还俯身去看。直到蛇头藤蔓完全苏醒,它以一种迅猛地速度袭击了苏慕折。

剧痛让苏慕折哭得很厉害,百绫抱着他,哄着他。苏慕折脸上挂着泪水,小手紧紧攥着百绫肩上的衣服。

唐刃看着他的手一点点变黑,很快,蛛纹式的伤口就像发大十倍,沿着手臂疯长!

痛感越来越强烈,百绫直接捂住苏慕折的嘴,他闷闷的哭声在寒洞里回荡,整张脸被憋得涨红,眼睫毛上挂满水珠,看起来可怜极了。

苏慕折挣扎着想要从百绫身上下来,却被抱得紧紧的。他不止一次求助地看向那个带他来的男人,可那男人只是站在远处,静静地观赏。

唐刃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走到百绫身后去接挣扎的苏慕折。

百绫有些讶异,唐刃什么时候也爱管这些闲事了?

“呜呜呜……”苏慕折能哭出声了,他委屈巴巴地趴在唐刃的肩膀,把脸上的泪水全蹭在他肩膀上。

唐刃沉默地抱着他,走到寒洞角落坐下,用自己削完好几天的不规则木剑逗他开心。

可蛇头藤蔓是剧毒,它带来的痛是寻常人很难忍的。苏慕折在他怀里拱来拱去,痛得听不见唐刃说的一句话。

寒洞里的人第一次见识到唐刃的耐心,不仅不发火,还抱着他安慰。

时间过了好一会儿,蛇头藤蔓的毒没有作用在苏慕折身上。百绫等人都震惊了,唐刃看着怀里睡着的人,他明白,一切没有回头路了。

慢慢的,苏慕折开始接触各种各样的毒物,他也变得越来越不爱笑。有的时候唐刃会带他去河里捉鱼虾,那个时候,苏慕折还是很好哄的。

伤痛在苏慕折身上日积月累,寒洞的许多祭种都没熬过那个冬天。百绫急需更多的祭种,于是把寒洞的人派出去,带回来一批与苏慕折年纪相仿的孩子。

他们以为是祭种年龄的问题,于是从小开始培养。

有了年纪相仿的小伙伴,苏慕折那段时光又开心了一点。百绫告诉他,大家都是来这儿玩的,到点了就和自己一样各回各家。

然而,有一天,苏慕折跟小伙伴们一起抓蜻蜓的时候,眼睁睁看见一个小伙伴忽然倒下,眼口鼻疯狂冒血的惨状。

百绫只说他生病了,苏慕折觉得很伤心,为这个小伙伴离世神伤很久。很快,他身边的小伙伴一个接一个倒下,有的身体发生了异变。

直到有个较为年长的小伙伴终于明白长越山到底是干什么的了,他想到逃跑,还要带上苏慕折。

他告诉苏慕折,这些人都是坏人,害死了很多人。

包括唐刃。

苏慕折都懵了,惊慌失措间,他被那个小伙伴带着穿过长越山的吊桥,然而对面等待着他们二人的是手握长棍的唐刃以及其他人。

那天晚上是苏慕折第一次在长越山过夜,他被扔在祭种笼子里,那个带他离开的小伙伴护在自己面前,却被寒洞的那些人扯了出去。

苏慕折抓着栏杆,眼睛直直地望着唐刃。唐刃沉默着,抱着长棍站在他旁边。

长越山最忌讳祭种逃跑,一旦有人成功或者有这类想法,就会打破此刻的平衡。所以百绫要挑个人出来杀鸡儆猴。

苏慕折是不能动的,不管他最后能不能成为祭种,带他来的那个男人不许,他们就没有资格动苏慕折。

所以,护着苏慕折的小伙伴被扔了出来。

百绫取下了额饰,里面的白色蜘蛛沿着她的指尖爬出来。气氛瞬间凝重起来,其余人站在一边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一幕。

那小伙伴被提着耳朵,白蜘蛛直接进了他的耳朵。

很快,苏慕折便看见他惨叫起来,捂着耳朵在地上扭曲翻滚,甚至苏慕折还听见那种啃咬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挠得他心里慌乱恐惧。

“唐哥哥……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乱跑了,你救救他好不好?”苏慕折从栏杆内伸出手,拽着唐刃的衣角问道。

唐刃面无表情地望着一个方向,没有理会苏慕折。

苏慕折看着他冷漠的样子,耳边是另一个人的惨叫声。所有从前与他们相处的画面像是走马灯一样回放,伴着痛苦。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声音戛然而止。

苏慕折想回头看,结果唐刃忽然转身挡住他的视线。黑压压的身躯像一座山,苏慕折抬眼看见唐刃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

笼子门开了,苏慕折被唐刃抱起来,他趴在男人怀里,眼睛却被遮住。

他看不见,却闻到了血的味道。

至此,苏慕折再也没在长越山笑过一次。他的闷声反抗和偶尔的崩溃被百绫为首的众人狠狠压在脚下,面具被撕毁,可只有在长越山的时候,苏慕折才能想起这些。

一回到苏家,他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哪怕看见自己身上伤痕累累,也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了。

苏慕折在长越山一路跌跌撞撞,所有的毒他都碰过了,试过了。最后,他也成了那些人嘴里所谓的祭种。

那天晚上月亮很圆很亮,苏慕折最后一次从百蛛坑里爬出来时,看见唐刃站在不远处,他依旧抱着长棍,身形挺拔地站在那里。

苏慕折全身狼狈不堪,他跪在坑边,身边全是兴奋的喊叫。他的手上,脸上,脖子上都是蜘蛛咬过的痕迹,血混着泥土沾满全身。

他再次抬眼与唐刃对视时,唐刃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时候的苏慕折眼睛一笑是个小月牙,亮亮地,水汪汪地。

然而如今这个穿过兴奋人群的眼神,却像是黯灭的明灯,里面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他被毁了,唐刃这么想着。

那晚之后,唐刃没有想到,他再也见不到苏慕折了。上头下了指示,长越山寒洞里的人都被指向性安排到一个地方去。

唐刃被安排在红提村方向,他在这里守了好几年。每天除了研究祭种以外,就是削木剑。

当百绫告诉他,苏慕折会来时,唐刃才发现自己兴奋地发狂!他甚至无时无刻地守在城镇最高点,等着苏慕折踏进这座城镇里。

听完所谓的自己与唐刃之间的故事,苏慕折仅仅以沉默应对,他扭过头看着桌上的饭菜,没了胃口。

唐刃看着他的侧脸,歪了一下头,“我以为我这辈子见不到你了。”

“不失为好事一桩。”苏慕折拿起筷子在饭上搅了两下,脑海里浮现他身边的女人们,估摸也是祭种失败品。

“你没什么想问的?”唐刃撑着脸颊问。

“排忧解闷的故事,没什么好问的。”苏慕折又伸手捏了捏另一个碟子上的饼,热乎乎地。

“比如我抓你进来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唐刃替他问道。

苏慕折没理会他,唐刃轻笑一声,“以前可是你巴巴地跟在我屁股后面,现在倒好,反过来了。”

“我人已经在这儿了,如此全副武装,我想问问是逃不掉的。”说着,苏慕折晃了晃手上的镣铐。

“那不一定,据我所知,有几只小老鼠混进来了。”唐刃说着,旁边的姑娘忽然递给他一根长棍,他接过手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

苏慕折眼珠子转了转,想到沈家马车。

“现在我要去解决一下,晚上我便放你出来。”唐刃很自信,他朝苏慕折挑了挑眉,便离开了。

门重新锁上,苏慕折凝眸看着逐渐冷清的四周,眼神敛去戒备。

如果那个故事是真的……苏慕折脸上浮起一丝落寞,自己真的背负很多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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