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对谈(1/1)

苏慕折坐在树下,一手捏着水袋,眺望着远处。带着热气的风扫过他的额发,四周安静极了。

“啪嗒。”马车处传来声响,紧接着便是衣服厮磨的声音。

马儿甩了甩尾,喉间发出声音。苏慕折与陈老头同时转过头,看见马车上二人不知怎的交手僵持在一起。

林越之醒了,嘴唇还有点发干的样子,不过眼神很是坚定,与郑利对视着,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连旁观者都感觉得到。

“郑利。”林越之几乎是咬着牙齿吐出这两个字,他的眼睛有点红血丝,看起来比平常要凶太多。

而郑利用右手的肘部挡住他方才的袭击,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毛头小子。”

苏慕折从原地站起来,唤道:“越之。”

听见声音的林越之表情先是僵了一下,然后松懈几分看向声源处。

只见林越之黑漆漆的眸子映着苏慕折那抹白色的身影,他的衣角任由风鼓吹着,远远望去,像一朵海上的浪花。

他就这么站在那里,既没有劝阻两个人,也没有说其他话。只是喊了林越之的名字,语气平淡,却意外地让原本暴怒的林越之一下子灭了火气。

半晌,林越之撇了一眼郑利,他猛然朝郑利伸出拳头,被郑利一个后仰躲掉。

郑利跳下车,后退几步,紧紧抿着嘴唇盯着他,双拳紧握,额间的青筋浮起。

一旁看戏的陈老头扶着石头起来,他眯了眯眼,“这是做什么?刚从狼窝里逃出来,就要闹得四分五裂么?”

林越之沉默地跳下车,他朝苏慕折走去,直接无视了说话的陈老头。

“为什么?”林越之问,他站在苏慕折面前,本该是质问的语气,可见了苏慕折毫不心虚的样子,他的气势莫名其妙就弱了下去,甚至听着还有些委屈的样子。

苏慕折的眼神穿过林越之的肩侧看向身后不远处的男人,随即又收回目光,“去红提村,我需要人手。”

“那我不是吗?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难道这个人比我厉害,比我更值得你信任吗!”林越之一下子就抓狂了,他气到声音都破了,眼睛红红的,像是生气又像是受气。

苏慕折没有回答,他垂下眼眸。

“你说话呀!难道从长越山走到现在,你认为我连郑利都比不上?”林越之再次跳脚喊道。

郑利站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这一幕,拳头握得更紧了,骨节泛白,眼神隐隐升起一丝期待。

正当陷入僵局,陈老头又开口说话了,“我道是小老板为什么这么好心呢,起初以为是为了马车,看来,小老板还是有在乎的人的。”

听见这话,林越之扭头看他,表情很是难看地问道:“你谁啊?”

陈老头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苏慕折,“我们都是同路人,一起去红提村的。”

林越之胸膛起伏着,他再次猛然转过头,看着苏慕折,“你和陌生人一起去,都不愿意带上我是不是!”

“越之,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过来?”苏慕折终于发话了,他的语气忽然冷淡许多,眼眸垂着,线长的睫毛下投射着一层阴影。

林越之定定地看着他,然后语气带着哭腔道:“我担心你啊!”

听此,苏慕折的眼神慢慢往上抬,眼下的阴影随着他的睫毛方向慢慢移动着,那双眼睛沉得仿佛一滩死水,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担心的是谁?”

此话一出,陈老头是云里雾里了,只有林越之和郑利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只是林越之一下子僵住了,他像是被夺去了呼吸,眼珠子微微发颤,“……什么?”

片刻,苏慕折眼睛一眨,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走前林越之身边,伸手搭在林越之的肩头上。

“我的意思是,你和沈将军迟早都会到红提村的。那里有你们要找的线索,而我提前离开,也有我自己的理由。”

林越之嘴巴微微张开,他看见苏慕折双肩一耸,朝自己投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笑,耳边是他的话语。

“我之前就与沈将军说过,我与你们不是同路人。彼此的目的不同,自然走不到一起。”

这些话一下子就像是在他们之间划了一道横线,苏慕折自愿离得远远地,让林越之觉得他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触及不到。

尤其是那一句,你担心的是谁?

林越之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好像忽然明朗苏慕折离开的理由。

“你既然好了,便回燕云去吧。马车共有两匹马,我可以分一匹给你。”苏慕折弯腰捡起地上的水袋,林越之站在一旁垂着脑袋,没有吭声。

苏慕折见他没反应,当是默认。便朝马车走去,郑利让开一道,眼睛盯着他卸马绳的动作。

“郑利跟的,我怎么跟不得?我就要跟着你去红提村,我赖定你了!”林越之忽然在身后喊道,他大步朝苏慕折走去。

苏慕折解绳子的动作一滞,然后脸色阴沉地让郑利都觉得脊骨发凉,他看见苏慕折回头,言简意赅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我不,我就要跟着你。跑也好,走也行,就算是爬,你走到哪我就跟到哪儿!”

霎时,空气宛如停止流动。众人耳边呼啸着风声,炎热的阳光透过叶间斑驳地打在苏慕折冷冷的脸上,他似乎是一块常年的寒冰,周身散发着冻人的寒气。

“林越之。”这是苏慕折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称呼他的全名,“我不是萧卿,收回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关心,我不需要。”

郑利身形一僵,目光缓慢移到苏慕折的背影上,再往前看,林越之也似乎被这句话伤到了,紧紧咬着下唇。

苏慕折明明看起来是个尤其温和的人,有时候笑了,还会觉得他大概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可是只有与他相处一段时间,才会晓得苏慕折哪怕是一个笑,都未必是其真正的本意。甚至有的时候一句话,便能一下子戳中人内心的痛点。

抛下这句话,林越之久久没有出声。苏慕折转过身继续卸马绳,半晌,身后传来慢吞吞的脚步声。

紧接着,苏慕折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住,身后传来有些嗫嚅的声音,“我关心你,不是因为萧卿……”

苏慕折眼神暗了暗,其实这样的说法是不成立的。他当然不会信,如果自己没有萧卿那张脸,其实如今的命运要么还在凤观,同其他男宠一样干着苦力活,要么早就在混乱中成了一具尸体。

这些感情的建立,全都源于一个人,那就是萧卿。

苏慕折是不可能说服自己,这一切的一切只源于自己。其实与沈天均他们而言,自己是陌生人,是有可能一辈子都没有交际的几道平行线。

只是他自己当真了,一路上林越之对自己毫无立场的维护,常校尉对自己的温柔,还有沈天均对自己的那些举动。

那个夜晚的吻,苏慕折如今回想,才蓦然反应过来,他们这些毫无理由的偏爱与感情,都只源于一个人。

萧卿。

从头到尾,苏慕折在燕云那个无眠的晚上都想清楚了。及时止损,他不乐意成为别人灵魂的容器,也不愿意让自己渐渐陷入这样的感情里。

他想了想,还是独身一人最好。

可是,在那个村口看见林越之时,苏慕折明白,那种冲动几乎要把自己的理智全都摧残。

他好像快要依赖上这些人了,甚至闭上眼还总会去想,他们看到的自己到底是谁,沈天均的好,有没有过一分是给自己的。

成为别人灵魂的容器,成为别人手里的一把刀,成为别人的……苏慕折忽然发觉,似乎从祭种开始,自己便没了成为自己权利。

“慕折哥,我不是石头,我分得清你和别人的区别,我没有把你当成过其他人。我对你好,是因为你也护过我。”林越之小声说道,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苏慕折的神情,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觉得,天均哥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我们大家都不会把你当成谁的!”林越之瞧见他脸上的寒气去了几分,便大着胆子保证道。

苏慕折定定地垂眸数秒,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他像是一尊雕像,除了风吹动着他,给他添加了一丝生气外,他冷冰冰的,容不得旁人半步靠近。

半晌,苏慕折低低说了一句随便你,便转身进了马车。

林越之咽了咽口水,看着他的白色衣角没入车内。心里暗暗升起一丝高兴,好在,好在他还是愿意听进去几句的。

其实苏慕折在林越之心里一直都像只温顺的羊,甚至危机关头还会保护自己。他真的把苏慕折当成了哥哥,比起萧卿那种纯粹的敬畏,似乎苏慕折给他带来的感觉更不一样。

林越之从沈天均那里知晓了关于苏慕折的很多事,知晓祭种的过去,也好奇于为什么这样的人却像是活得一点束缚也没有。

说是忘了从前,本性却温柔得让林越之觉得不真实。直到今天,他才真正看清苏慕折。

走过长越山的路,甚至到昨天为止,林越之都觉得他太听话了,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

如今被苏慕折稍稍显露的冷漠一震,林越之才恍然觉得,他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能把自己从那个村里带出来,又与郑利相处至今平安无事。

也许真如沈天均说的那样,苏慕折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失去记忆的他,真正的本性才刚刚显露冰山一角。

他方才的那几句话真的很伤人,拒人千里之外,把人的所有行为归结到不可能属于自己的领域里。

简而言之,在苏慕折心里,不可能有人真正地交心于他。

林越之过了很久才理清这样的思绪,他无法想象苏慕折的以前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才会让他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纯粹的好是属于他的。

林越之忽然很难过,心疼于苏慕折。

他找了颗树坐下,也没有纠结于郑利出现在这儿的原因。林越之抬眼看着那个沉寂的马车,眼神有些悲伤。

“小兄弟,你与那小老板什么关系?”陈老头看了一出好戏,感知到其中的不寻常。

“我叫林越之,不是什么小兄弟,我和他什么关系与你何干?”林越之正烦着呢,他看也不看陈老头一眼。

远处的郑利翻身重新坐回马车门边,背部一靠,低声道:“既然你是这样想的,又为什么要救他。”

这话是对马车里的苏慕折说的,郑利侧过脸隔着帘子望向车内。

苏慕折没回答。

郑利挠了挠鼻子,两手交叉环于胸前,“你没有那么冷漠,你比你自己想得重情义得多。”

这句话随着身后袭来的风飘散在耳边,没有答案,没有回应。一切都像是沉寂了,宛如尘土慢慢落在地上。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如此,苏慕折的冷淡让这一趟赶路显得尤为窒息,每个人心怀鬼胎,想着不同的事情。

就连陈老头都没有多话的时候。

马车摇摇晃晃地穿过最后的林道,铁蹄踏上满天黄土飞尘的另一个世界。风刮过脸上时,带着沙砾,像是把小刀的细刃磨过脸颊。

一个宛如黄土堆积而成的小镇缓缓出现在眼前,四周全都变成了明澄澄的黄色,烈日照在这些黄土屋子上时,显得这座小镇尤为荒芜寂静。

郑利的车缓缓停下,撑着太阳穴闭目休息的苏慕折睁开眼。

“有个小镇,不过瞧着特别安静,我刚刚望了几眼,没看见有人。”郑利掀开帘子对车里的几人说道。

陈老头摸了摸胡须,“没人?之前听说过这里很多个废弃的城镇,人们逐渐往外搬走了。”

“进去看看吧,天色不早了,是该找个地方休息。”苏慕折看了看窗外,虽然烈日依旧当头,可也是赶了这么久路,马儿也得休息。

一旁的林越之沉默地看了一眼苏慕折,没说话。

马车继续往前走,直到停在城镇门口,说是门口,也是风化许久后的黄泥城门,上面挂着已经看不清名字的牌匾。

苏慕折从窗户探头往外看,马车踢踏踢踏地进了这座小镇。

可以看出来,这座城镇大约被废弃了很久。黄土覆盖着这些常年未居的房子,整体的色调都是土黄色的,风一吹,还能听见奇怪的声音。

可能是风化久了,那些窗栏啊门啊什么的都成了朽木和烂泥堆,风吹得猛了,从那些缝隙略过时,听着就像鬼叫。

如此荒芜悲凉,很难想象之前这里的城镇是什么样的。

“啪嗒!”

忽然,马车上方传来声音,苏慕折缩回脑袋往上看。

听见声音不止苏慕折,林越之也往上看了。

“小心!”外面的郑利大喊道,苏慕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感觉马车剧烈晃动起来!

头顶传来几声重重的闷响,像是有谁在上头踩踏摇晃。苏慕折差点从座位上跌下来,他伸手扣住窗栏,刚抬头就与林越之对视上,他的脸色白得不正常。

尤其是他的视线正在往自己背对着的窗户上看。

这时,陈老头也回眸看向自己身后,他立刻惊恐地张大嘴巴,却一个音节也喊不出,只知道往车内的角落瑟缩。

苏慕折心里一震,他感觉自己身后应该是出现了什么东西,才让他们两个人都如此惶恐。

外面的马儿受惊嘶鸣,郑利腾不出手搭理车里的人。

半晌,苏慕折感觉自己搭着窗栏的手传来冰凉的感觉,他眼眸微微瞪大,正要反应过头,便被林越之暗中握住另一只手。

苏慕折看见他强装镇定的表情,眉头皱成一团,“别动。”

过了一会儿,苏慕折感觉自己的手背有什么在蠕动,软软的。他仔细分辨那是什么,直到手腕被扣住。

苏慕折心里一惊,他紧紧盯着林越之的眼睛,对方也紧张地看着自己身后。

那是一只手,苏慕折感受到了手腕被攥住的感觉。而且,不止五个手指头!

“嘻嘻。”

苏慕折耳边传来孩子的笑声,他的背脊立刻传来发凉的感觉。仅仅过了一秒的时间,他便看见林越之表情瞬间发狠。

“砰!”苏慕折的瞳孔映着林越之逐渐放大的拳头,一阵迅猛的风掠过耳畔,他听见身后一声怪异的喊叫,然后手腕上的冰凉感消失。

马车上的晃动也停止,苏慕折立刻回头,林越之把刚刚自己身后的东西一拳打出去了!

他扒开窗帘,往外一探,发现果真是个孩子的身影,正在往别的方向捂着脸颊跑,跑姿很是怪异,而且很快就不见了。

苏慕折喘了一口气,才慢慢回到车内。然而马车却慢慢停了下来,紧接着,外面传来一声闷响。

车里的众人还在惊恐中云里雾里,外面的郑利掀开帘子道:“马死了。”

说罢,气氛瞬间凝重起来,仿佛有什么正在等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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