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依旧很大，苏慕折抬手看了看自己湿透的手臂，宽袖变得又重又粘。待休息得差不多了，他们站起身朝山头的方向走。
整个长越山都是昏暗的，虽然下着雨，却闷热得出奇。苏慕折一边走一边扫视四周。
其实从踏足长越山开始，除了那条吊桥的“意外”有些巧合，眼观附近其他，并没有特别奇异的地方。
上次听常校尉说，这长越山很是邪气，可苏慕折觉得这儿除了下雨连绵不断，尤是昏暗外，并没有特别之处。
正想着，走在最前面的沈天均忽然停下脚步，他的身形剧烈晃了一下，像是突如其来。
苏慕折也暂缓脚步，“怎么了？”
只见他好像踩到什么东西，低下头，在暴雨之下是密密杂草。
林越之走上来蹲到沈天均的脚边，用手拨开他脚边附近的草，接着便看见沈天均脚下踩着的是一个金色的首饰。
“哇，这是……”林越之抬眼看沈天均，沈天均没说话将脚挪开。
林越之低下头，看见那金色的首饰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蹭亮，像是刚刚雕琢好，遗落在此的仙物。
“一个……簪子么？”苏慕折端详林越之拿起来的首饰。
那是一枚雕刻尤其复杂的金色簪子，瞧林越之在手里轻轻捧几下的惊喜样子，估摸是纯金掉客气。
这把金色簪子很长，簪子的长柄有两道，上面磐延着两条延展至簪子雕饰的蛇，蛇的尽头最终缠绕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花侧。
“哎？”林越之手摸了一下，发现那未完全展开的花苞居然能打开！
于是他刚摸上手，苏慕折心里猛然一颤，这样的场景相似得他下意识脱口而出，“住手！”
然而林越之已经把花瓣展开，在听到苏慕折的喊叫时，视线还离开了手里的金色簪子。
旁边的沈天均立刻察觉不妙，他的目光迅速扫到林越之刚刚展开的花瓣上，果然一只潜伏在花心的蜘蛛出现！
“小心！”沈天均低呼一声，他本想一脚踹开他手里的簪子，哪知道那蜘蛛竟胀大肚子，朝林越之的脸上喷东西！
沈天均瞳孔骤缩，他想都没想，立刻伸手挡在林越之的脸上！
“哧！”
那蜘蛛从迅速胀大的肚子里不知凝结了什么，一股又快又高温的黏性液体猛然从它嘴里喷出来，透过强势的雨帘，喷射在沈天均的掌心处！
“扔了！”苏慕折喊道，林越之不知道怎么了，但他看见沈天均一下沉重的脸色后，马上将手里的簪子扔出去。
苏慕折立刻跑到簪子旁边，他低头一看，那蜘蛛正笨重地想要走，不知是何原因，明明它做出了攻击，却像是落败般走得极其慢。
他本想一脚踩死这个玩意，但是想了想，万一这东西有毒，沈天均还得靠这个解毒。
苏慕折沉眸思虑片刻，他俯下身伸手抓住那只蜘蛛。身后的两个人似乎将注意力都停留在那道蜘蛛喷射的伤口上。
于是苏慕折决定挺而走险，他把那只蜘蛛拿起来，看了看。
那蜘蛛似乎很想抵抗，几只足并用挣扎。蜘蛛不大，用两个手指捏着足够，全身都是黑色的，足尤其长。
苏慕折盯着他干瘪的肚子，嘴边还挂着那种液体，这液体在雨水的冲刷下一点也没有瓦解的迹象。
身后传来林越之着急的声音，苏慕折回头，一眼看见沈天均微微苍白的脸，再往下瞧，他的掌心有一大块红色的伤口。
伤口像是撕了一层皮的样子，周边的灼烧的痕迹，像是被火一点蔓延，伤口在逐渐变大！
苏慕折心里微微一震，他回头看向手里的蜘蛛，他的眼里慢慢涌现一点镇定之下压抑不住的疯狂。
他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轻轻摸过蜘蛛嘴边剩下的液体。灼热的感觉马上传来，很疼，然后从指尖迅速蔓延到掌心，整个手掌几乎在十几秒的速度下，麻了。
可是，苏慕折定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任何外表皮伤。
他用力将手蜷缩成拳头，又展开。
手心由红变白，摁压的印子很久很久才有变回原来样子的趋势。苏慕折敛了敛目光，拿起腰间的小袋子，将这只蜘蛛装好。
接着，他再转身回到沈天均身旁，林越之似乎被眼前的景象刺激到了，他说话都是混乱的。
“这、这什么东西啊！为什么这伤口……这……”林越之急得捏着沈天均的手都是颤抖的。
他到底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怕跟着沈天均征战几回，面对如今这种诡异的场面也还是慌得不行。
苏慕折看着那不断扩大的伤口，再看沈天均，沈天均倒是面色镇定，只不过眉头紧锁，眼睛也一直盯着掌心在观察。
“都怪我……要是我不那么见钱眼开就好了！”林越之自己骂自己，甚至还想给自己一个耳光。
苏慕折伸手拦住他，“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们还是赶在这伤口完全蔓延整个手之前，找到解决的办法吧。”
他很冷静，与快要急哭的林越之形成鲜明的对比。
沈天均终于将目光转向苏慕折，他看见苏慕折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平静得像是一滩水，似乎没有什么能惊动他。
这与第一次见面实在不同，他以为苏慕折是个在皇宫娇贵的男宠，禁不起外头任何点滴的风吹雨打。
在失忆后，沈天均看到了太多不一样的苏慕折。他似乎是矛盾的，可又像是本来的模样。
沈天均无法用一句话或者一个简单的词语来囊括他，只是看着眼前情绪语气都平淡的沈天均，他的心里似乎突然也变得安心起来。
就像一支队伍里，不再是由他来承担所有的事情，他似乎能主动地放下眼前的一切。交给苏慕折，是沈天均几乎下意识的想法。
“林越之，咱们要快了，找到百绫沈将军一定有的救。”苏慕折站起身，他盯着不远处那高高的山头，语气平缓。
林越之抹了一把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水，他站起身主动抬起沈天均的一条胳膊，“天均哥，我扶着你走，你把力气都靠在我身上来。”
沈天均看了一眼林越之，他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默默叹气，于是顺着他的意思做。
苏慕折刚抬脚，就看见山林的另一头有个黑影，像是个人。
他马上回头看向林越之，林越之的反应也很快，将人交给苏慕折后，迅速跑向那个身影。
一阵悉悉索索，那个人似乎没想到林越之跑得这么快，他还没来得及开腿跑，就被林越之扑上来，不分轻重地摁在泥里。
“啊……我的手！……放开我！”
苏慕折听见那头的传来声音，他的手扶着沈天均的胳膊，隔着衣服，他感觉到沈天均的体温似乎变高了。
“你觉得热吗？”苏慕折抬头看他。
沈天均额边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的嘴巴越来越白，眼球微微震颤，呼吸感越来越强烈，只是他还是硬撑着没有表现出一点不适的样子。
“有点……”他说话的声音又低又快，像是开口也成了极为痛苦的事情。
苏慕折眉头微微皱起，面对眼前的情况，他们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天均几乎一下子就变得十分虚弱，无论进山与否都有可能出现意外。苏慕折听见那头又传来声音，只见草丛一拨，两个人出来了。
二人抬眼一望，苏慕折眸子微微沉下来，“是你。”
出来的是一个青色皮肤的少年，眼睛肿大得像青蛙，鼻间都是胀起来的鼓泡，嘴巴又细又长，被水淋湿全身后，更像是落魄的青蛙。
“你就是慕折哥他们说的人吧？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偷看什么！”林越之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眼前出现这么个可疑的人物，全然是上天赐来给他撒气的。
说着，林越之把人一头摁在泥地里！“少年”呜哇一声，吃了一大口泥，整个人被强势压制，动弹不得。
“我、我没有偷看，我一直在这儿……”
听此，苏慕折与沈天均对视一眼，沈天均身形绷得很紧，他的手偷偷背在身后，没有给那“少年”看。
“没有偷看？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来采蘑菇了！”林越之继续把人往泥里按，那“少年”的左侧脸压得变形，他的鼻子里被灌进许多泥水。
“咳咳咳……不是……我没有……我一直在这儿……”
苏慕折沉心想了一会儿，这个人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消失在这个方向的山头，若如他所言一直在这儿也并无可疑之处。
“是你对吊桥做了手脚？”苏慕折问道。
那“少年”脸色惊恐，他没回答，不过这也算是回答。
林越之也听出来了，他挥拳朝向那少年的腹部，一拳把他打得苦水吐出来。
“啊！”那“少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种腹部遭重创吐苦水的回忆一下子让他想到自己面前对峙的人。
他艰难地睁开眼缝，看向旁边的林越之，心道这人难道是沈天均的儿子不成，教的同一种功夫？
“你叫凌风，来和百绫讨药是不是？”苏慕折一问，立刻就打断了地上人的思绪。
只是他不说话，林越之看着恼火，将他一把拉起来，与自己对视，“说话！”
比起沈天均那种暗暗的折磨和威胁，这个少年显然莽许多，凌风哆哆嗦嗦地看着他那双发红的眼睛。
他知道沈天均也狠，对自己拳打脚踢不手软，不过在自己有利用价值之前，沈天均大概率是不会轻易杀了自己。
眼前的林越之就难说了，凌风点点头，“是……是……我叫凌风。”
“药呢？”苏慕折说。
沈天均立刻回头看向苏慕折，他猛然间明白苏慕折为什么要问凌风来讨药的事了。
“……我还在等……”凌风小声说道。
“什么意思？”苏慕折眉头一皱，心道等？是要什么契机或者时间么？
他刚刚推想了一下，按照林越之给自己说的有关祭种的消息，今天就是月圆月，他必不可能等时间。
“百绫大人一般都是去那个洞穴找我，我很久没出来了，这回是第一次来主动找她。”
听此，苏慕折眼睛转了转，“那她怎么知道你出来了。”
被这一噎，凌风忽然不说话了。苏慕折深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眼前这个人没几句话是真的，要想从他嘴里套点有用的东西太难了。
死是威胁么？苏慕折瞧他怕打，可打完之后问的话也不见得老实回答。
他到底怕什么？
苏慕折不愿去和他过多纠缠，眼前最要紧的是进山找百绫，解决沈天均身上的伤。
他回头伸手揽住沈天均的胳膊，感觉体温下去了，变得很是冰冷。
苏慕折沉心想着，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然而沈天均却讶异于那只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他低头静静地看着，那双手说是富府大公子的手难免牵强，全是陈年旧伤无法辨认。
沈天均忽地想起在苏府看到的种种，那个学堂孤寂得就像是苏慕折本身。他又想起刚刚林越之拿起金簪子时，他下意识地开口。
苏慕折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失忆得像是头一回来到人间。
沈天还是没有倚靠着苏慕折走，苏慕折矮他一个个头，他担心自己这么大一块身躯把苏慕折给压垮了。
“不行！不行！我们不能进山！不能进去！”快走到山口时，身后的凌风忽然大叫起来，压着他胳膊的林越之用力一掰想让他冷静点。
“不行！绝对不行！现在进山会死的！”他的手被林越之掰得生疼，嘴巴却还是依旧这样喊着。
苏慕折回头看他，又回头看看伫立在眼前的极高的山峰，眼前是个看不见底的洞隧，没人知道里头会有什么。
而所谓的祭种凌风在身后却连这个洞都不敢踏足，苏慕折回头走到他面前，“里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凌风的目光从苏慕折的脸庞移到那个黑黢黢的山洞里，似乎那山洞旋转着扭曲着，变得像是井水里不见底的深渊，看得久了人就脑昏头胀，像是下一秒栽进去就出不来了。
“……你们会死的……”凌风似乎格外恐惧，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旁边的林越之拉了一把他那本就不多的头发。
“那你倒是说说里面有什么！”
凌风吃痛后仰，“你们进去一定会死！”
他就是不说有什么，偏偏装神弄鬼惹恼了林越之，林越之气得一把扼住他的喉咙，“我们会死？放心，我死之前肯定先把你掐熄火了！”
凌风感觉喉咙被压，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苏慕折伸手搭在林越之的胳膊上，“等会儿再掐，我还有疑问。”
说罢，凌风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得救，他差点舌头都要吐出来了。
林越之停止对他的折磨，凌风平视看见苏慕折冷冷的面孔，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惊了一下，然后后背微微发凉。
“百绫在这个山洞里？”
“我、我不知道！”
“这个山洞里是不是都是蜘蛛？还是有毒的？”
听此，不止凌风惊煞，其余二人也看向苏慕折。
苏慕折又往前站了站，眼睛沉寂得像是没有一丝光的死水，这回不是平静，更像是一种由来已久的哀怨。
“越之，你在外面照顾好沈将军，我与他进去。”苏慕折忽然收回目光，看向林越之的眼睛变得温润许多。
凌风心里震颤着，他慢慢低下头，一种莫名的恐惧慢慢攀上心头，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三个人里，也许自己更应该害怕的是苏慕折。
“那怎么行？他万一在里头阴你怎么办！”林越之断然不肯。
苏慕折抬眼看向林越之，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林越之不确定，他俯身到林越之耳边说了一句话。
站在苏慕折身后的沈天均看见林越之的脸一下子白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消息，接着他就看见林越之眼神闪烁，像是躲避苏慕折。
沈天均眉头微微皱起，他感觉苏慕折像是做了一个自己不知道的决定。
“走。”苏慕折瞄了一眼身边的凌风，凌风两条腿都在发抖，他不想走，可是苏慕折在林越之耳边说的那句话他也听见了。
他不得不跟着苏慕折一起。
“你要和他一起进去？那我们呢？”沈天均看见苏慕折没有和自己解释的意思，径直拉着凌风进山洞。
他心底没由来一种生气，就好像一路上，其实自己与苏慕折之间是有着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关系，这种关系不仅仅是自己将他套成萧卿瓦解思念。
更深层的，像是那种特殊的想法契合。这是他与常校尉、林越之之间没有的，那种暗暗之间只有两个人理解的秘密与想法。
沈天均自认为自己在苏慕折心里也是不同于其他二人的，他们这一路上走得路不算多，可每次一个眼神，或者想法碰撞时，总是彼此立刻就了解了。
这样的特殊心灵感应，让沈天均觉得起码在彼此心里都有一定的特殊感觉。
可是，如今他的一个重要决定都没有要和自己解释的意思，像是苏慕折从头到尾都没有把同行的某个人看得格外重要。
在他心里，大家都说一样的，包括他沈天均。
不知怎的，沈天均心里忽然就不舒服起来。他看着苏慕折有些冷的脸，“要进一起进。”
“你的伤我想应该是中毒，从刚刚那个地方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你不能扩大毒势。”
苏慕折冷静得让沈天均都有些害怕，他以为苏慕折是孩子气的，是单纯软棉得像朵任人欺负的花。
“我会让给他带着解药出来的，放心。”说完，苏慕折就揪着凌风进了山洞。
沈天均愣了半晌，他被这句话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听明白意思。
让他带着解药出来。沈天均猛然回头，胸口却立刻传来微微地沉闷感，他踉跄一步，身后的林越之立刻跑过来扶稳他。
“天均哥，先坐下！”
沈天均捂着胸口，回头看着林越之，“他跟你说了什么？”
说罢，他看见林越之的手微微松开，眼神飘散，嘴巴开了又关，喉结上下滑动。
“说。”
林越之下巴微微颤抖着，他的两只手同时揪住沈天均的衣摆，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那句话。
“他说，他是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