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1/1)

宝船在就近停在句章。

各路诸侯大夫们离船登岸, 此番宝船上惊魂一夜,还赔了不少珍宝。个个垂头丧气。但是愿赌服输,也没有办法。

船是在襄州境内出的事, 作为襄州牧, 高严出面来安抚众人,但是他为人严肃, 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不要说是斡旋于诸位诸侯贵人之间, 不得罪人便是好了。

所以还是要谢映之出面。

萧暥站在高楼上, 看他于诸侯公卿之间游刃有余,应付自如,且谈吐优雅,态度温文,一举一动间自是名士风流, 赏心悦目。

不禁感慨谢玄首既长于谋断,又善于辞令,内务外交一手抓, 而且还是劳模。

此番回来,谢映之马不停蹄, 都没休息过,把染血的衣衫换了,就匆匆去接客,不是,待客了。

萧暥颇为担心他的身体,毕竟那一剑可是结结实实挨了, 流了那么多血。

等到众人散去, 萧暥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 “先生。”

谢映之莞尔,“主公有事?”

萧暥确实有些话想跟谢映之私下谈谈,自从结契以后,他这马甲已经是透明了。

虽然以谢映之的敏锐,早在雨夜客栈时,恐怕就已经怀疑他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罢了。

现在是坐实了。就算他不坦白,谢映之也很可能已经猜到他是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来的。

“先生,可否到我屋中叙话?”萧暥道,他想跟谢映之坦白谈谈,也探一探谢映之的态度。

谢映之刚要答话,

“先生,北宫世子醒了,正在发脾气!”一名小厮匆匆来报道,

“我这就去,”谢映之说道,随后又对萧暥道,“主公先回去,我待会儿就过来。”

***

谢映之走后,萧暥无所事事。毕竟他这身份,不太方便露面。

一来,他此刻应该在大梁城,不能介入襄州之事。

此番潜龙局,诸侯们争夺帝王剑,苍冥族趁机设套,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事后关于此番的潜龙局,必然流言蜚语满天飞。这里的水太深也太浑,谢映之让他务必撇清。毕竟萧暥很招黑,什么锅都能扣到他头上。

二来,萧暥在潜龙局里当彩胜的时候,他只是化了个妆,如果他现在出现在这里,就难免有眼力敏锐的人,会忽然悟到潜龙局中美人彩胜居然和萧将军生得颇为神似。用不了多久,他的花名就要传遍九州了。

所以萧暥在这句章郡里,只能当个透明人。除了少数几个人外,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到了句章郡后,魏西陵连郡城都没进,就直接去了水师大营,战后军中还有很多收尾的工作。

萧暥猜测,以魏西陵不亚于谢映之的劳模程度,估计会顺手把襄州水师一块儿整顿了。

就这样,无处可去的萧将军,终于想到了,要不趁着这个机会,和孩子谈谈心?

自从西征过以后,他就没有机会和魏瑄好好谈一谈。魏瑄好像躲着他,避而不见。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明显感觉到,经过这次西征,朔风沙海,战火狼烟,让魏瑄改变了不少。

尤其是月神庙一役。他们被成百上千杀不死的尸胎围困在月神庙,最后关头,魏瑄身中石人斑,决心以玄火同归于尽时的果断决绝,现在想来,仍让他惊心动魄。

当时,在神庙的漫天灰烬中,他承诺过魏瑄,即使得了石人斑,就算魏瑄以后变成了怪物,自己也会养他。

结果,从溯回地归来,魏瑄的石人斑奇迹般地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然疏远了他,跟谢映之倒是很相投。

自己带大的孩子忽然跟他不亲了,萧暥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他还是很会自我宽慰。

当时萧暥心想,毕竟魏瑄是谢玄首救他回来的,谢先生乃良师益友,还可以给经历过战火的孩子做做心理辅导。换了他,他能做什么?搞不好只能让魏瑄更闹心。

再后来,魏瑄又跟魏西陵走了。

萧暥又自我宽慰,孩子经历了战火和创伤,出去散散心也好。更何况江南山明水秀,风光旖旎。

不料魏瑄这一走,竟然再也不回大梁了。

萧暥到这会儿方才恍然。毕竟对魏瑄来说,自己是个捡来的叔叔,跟魏西陵这嫡亲的皇叔不能比。

而且魏西陵是战神,十几岁的少年都仰慕英雄,都想在那样的人身边长大。

再说能耐罢,魏西陵不仅善战,还善于治军,军务政务庶务都极为精通,江州七十二郡纷繁复杂那么多事,都处理得有条不紊。魏瑄跟着他,必定能学到很多。

反观自己,他萧暥除了射箭和打仗,还能教孩子什么?

别说是教导,别耽误孩子上进就不错了。

当年魏瑄刚出仕,每天勤勉任事,一丝不苟。再瞧瞧自己干了什么?今天送个蛐蛐,明天拉他逛街吃夜宵排挡,典型的阻止孩子学习进步兼妨碍公务。

关键是,每次魏瑄跟他出去玩也没好事,都挺倒霉的。

不是撞上日月神教那群疯子,害得魏瑄染上了石人斑,就是在含泉山庄的穹洞里被蛇追赶,害魏瑄差点被蟒蛇吞了。

魏瑄被他坑了不知多少回,还要被皇帝责罚,实在是惨得很。

现在魏瑄留江南,桓帝鞭长莫及,再也折腾不到他了。

这么一想,他觉得魏瑄的决定是对的。

而且,他觉得魏瑄和他书上看到的武帝完全不同。

《庄武史录》里说武帝虽少年,然功于心计,城府极深,表面上优雅矜持,喜欢吟风弄月沉迷丹青,实则是借此韬光养晦麻痹政敌,等待时机。

这给萧暥的感觉是一个表面带着点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内里却藏着一颗暗潮汹涌的帝王之心。

但魏瑄完全不是这样,他有一腔热血,有孤身鏖战的奋勇,更像是一个仗剑天涯的游侠。他擅长的是剑,而不是画笔。

如今魏瑄不想回大梁,而向往海阔天空的自由。他若要飞,那就让他飞走,远离京城这个牢笼也是好事。

只是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除非今后天下一统海内升平,他解甲归田回江南了。那时候,若重逢于江湖,又是另一番风景。

萧暥人还没见着,心里已经是五味杂陈了。

他也弄不明白,他一条单身狗,怎么搞得像空巢老人一样?

魏瑄并不在屋里,萧暥想了想,出门问一名士兵道,“这郡府的庖厨在哪里?”

那士兵懵了,“庖厨?”

萧暥跨进门,只见灶台边放满了新鲜的菜蔬和肉食,还有禽蛋、酱料,鱼则是剔除了鱼刺,切成雪白的一片片放在盘子里。

萧暥这一看,实在是太贤惠了!

“做这么多菜,这是要摆宴席吗?”萧暥问道。

魏瑄蓦然抬头,见到他先是怔了怔,随即展颜笑了。

“将军忘了,今天是小年,将士们浴血一夜,都辛苦了。”

萧暥昨晚打仗都来不及,哪里还记得节日,恍然回过神来,这孩子真是有心了。大战之后又逢小年,劳军过年一起办,连谢映之都没有想到那么周全。

本来他还颇有些担心魏瑄,昨晚他中了术后,刺伤北宫浔,又杀了一片燕庭卫,最后还伤了谢玄首,他还担心魏瑄因此落下心理阴影。看来是他多虑了。

现在见到魏瑄,魏瑄清亮的眸子中似盛着星河流转,丝毫不见阴霾。仿佛昨晚喋血一夜并不存在,不过是乘画舫游江,看了一场烟花绚烂的表演。

萧暥暗暗佩服,这心里素质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将。

魏瑄放下手中的菜,恳切道:“我刺伤了北宫世子,给将军惹了麻烦。”

萧暥道:“先生说过了,帝王剑被苍冥族下了术,你当时中了招,不必挂怀。北宫世子这边,先生会安顿好。”

魏瑄微微蹙眉,有些忧郁道:“但我也刺伤了先生。”

萧暥见他面露自责之态,刚才眼中明亮的星光似乎黯淡下去,赶紧揽过他的肩抚慰道:“阿季,当时的情况你也身不由己。而且这场刺杀是为了诱敌深入,本也在谢先生的谋划之中。你也是依计行事。”

但萧暥和魏瑄都是精通技击之术的,就该很清楚这一剑刺下去,是真刺还是假刺,用几分力,轻重缓急,以及会造成的伤害。

谢映之和魏瑄当时是演戏,但魏瑄那一剑确实太狠了。完全没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乃至于萧暥简直怀疑,魏瑄是不是和谢映之有什么私怨?

这一剑隐隐透着股争风吃醋携公报私的味儿?

见他眼中有思虑之色,魏瑄低下头,认错态度既乖巧又诚恳,“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后果,等谢先生有暇了,我当面去赔礼,负荆请罪。”

萧暥担心他又要自责,刚想再说什么,魏瑄忽然又抬起头,一双墨澈的眼睛清亮地看着他,转而问道:“将军来庖厨,是否因为有闲?”

萧暥点点头,道,“有。”

现在就数他最闲了。

魏瑄一双眼睛霎地更亮了:“今天晚上的宴饮,备菜较多,我忙不过来,将军能帮我吗?”

说完他又有些忐忑,幽长的睫毛微微一霎,看向铺满灶台上的食材。

让他打下手?萧暥立即表示,没问题!

片刻后,

“将军,这个还没熟,不能吃!”

“将军,别碰铁锅!”

已经迟了。

萧暥嘴里叼着一尾炸得金黄的小溪鱼,收起做怪的爪子,就见浓稠的汤汁变成了浆糊状,翻滚了出来。

他就是来搞破坏的。

这……粮食不能浪费罢……

“没事,我爱吃搅糊了的。”魏瑄开朗地笑道。

萧暥看着他,仿佛曾经父慈子孝,不是,叔侄亲善的场景又回来了。

在经历了这次潜龙局后,魏瑄想明白了。他不会再因为前世的事,疏远萧暥,逃避萧暥。西征结束那会儿,隔着一个军帐的距离,避而不见,咫尺天涯,那滋味太难受了。

他既然已经决定,今生绝不当帝王,也再不回大梁,这样将来就不会伤害到他。

那么,今后见到萧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那人在庙堂之上,而他在江湖之远。

每一次与那人偶遇,都显得弥足珍贵。

他要珍惜每次小聚,和那人在一起的一时一刻,他都要开开心心地过。

厨房简陋,他甘之如饴。这让他想起和萧暥住在塞外农家的日子。

他锄田种地拾掇菜园,萧暥揣着零嘴四处瞎逛,戎马倥偬之余粗茶淡饭,在烽火狼烟的乱世里,守住片刻的细水长流。

这就是他最想要的日子。没有帝王将相,只有布衣之乐。

不过,萧暥还是不要碰灶台了,不然今晚的年夜饭是做不出来了。

得给他找点容易的事情做。

厨房里切菜,他怕萧暥刀工不行伤到手,那么就剩下捡菜了。

但潜龙局里八千身价的彩胜,在这边剥菜皮,确实有点……

他想了想,“将军,要不你剥蛋罢。”

萧暥手巧,剥鹌鹑蛋正好。

蛋都是煮熟了的,光洁圆润,剥破了上桌不好看,就吃掉。

萧暥一边剥一边吃,就像是仓鼠掉进了米缸里。

吃着吃着,不是,剥着剥着,萧暥就觉得这情景有点熟悉。

小时候,他最喜欢过年,热闹。

有一次,太奶奶让他们几个孩子剥喜蛋,剥坏了就吃掉。

萧暥就时不时剥坏一两个,然后美滋滋地吃掉。

结果,不到一个时辰,吃了五六个鸡蛋,吃撑了。

傍晚,魏西陵回来,就发现他一愣一愣地发着呆。立即请来了大夫,服了药,吐了好一阵子,当晚的年夜饭没有得吃了。

萧暥等了一年的丰盛大餐,就眼巴巴错过了。他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小碗清粥后,孤零零地趴在窗上看烟火,听院子里传来的欢闹声。他不喜欢一个人过年。

晚上,还没到戌时,魏西陵就回来了。

“西陵,你不跟他们放焰火?”萧暥惊道,除了年夜饭,他最喜欢放焰火了。

“我不喜热闹。”魏西陵淡淡道,打开一个八角漆绘的食匣。

各色的菜式都添了一小碟,把小案上放得满满当当,他喜欢吃的糖蒸酥酪,还是双份的。

那一夜,烟花迷了眼。

萧暥忽然想到,又要过年了啊……

***

哗地一声,床边案头的药碗果盘全摔落在地,糕点甘果蜜饯滚得到处都是。

北宫浔捂着胸口的伤,有气无力地吼道,“谁干的?究竟是谁干的?谁害老子?”

北宫浔堂堂世子,将来的幽州牧。原本是来潜龙局上豪赌一把角逐王剑,结果王剑和美人都没到手,居然还被捅了?不仅被捅了,身边的燕庭卫都被杀光了!

几名侍从战战兢兢趴在地上,收拾被砸烂的碗盘碎片。

“让高严来见我!”北宫浔额头上青筋暴露,怒气牵动了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

他被捅了,凶手还逍遥法外?高严这个襄州郡守怎么办事的?

北宫浔现在的感受就是伤口疼,还发着烧,头还疼,憋屈,愤怒。

“高严老儿若不给个说法,再躲躲藏藏,我发兵来打他!”

砰的一声,瓷碗砸在门上,碎片飞溅。

门开了,一袭秋霜色的衣衫映入幽暗的室内。

北宫浔闻到一缕清雅玄淡的孤香,抬起头,当场就看得傻眼了。

若云水清致,似月华照眼。

这是……高严老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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