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锈刀(1/1)

谢挽春沉静心神,往回退了两步站定,他驱策体内为数不多的灵力聚于灵台处,以备有必要时给这凶兽致命一击,丝丝缕缕的银光从手腕和额首开始流转起来,宽袖无风飘摇,系在手腕处的袖玉也兀自灵动,如无根无源的天生灵物,而穷奇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张扬不畏死的妄人,幽深的目光在看向谢挽春时澄澈清明了几分,好似透过他看到了某个故人。

十七岁的躯体准备从少年抽条成青年,谢挽春一向穿着瘦靴阔服,掐腰高冠,让人一眼便觉惊才绝艳,世人无匹。不过抱憾的是,他这幅体量自从十七岁之后便没再变化,谢挽春怀疑了两辈子是不是他智勇无双的二师弟在背后给他下了降头,要不这样俊朗的风貌怎么就在这个档口戛然而止?幸而他个子高挑,在师弟师妹没长大前还能俯视着他们训人。

一想起这帮小累赘,谢挽春便鬼使神差地往后一瞧——

盛渊端正着姿态往他身后不远处一站,手中拿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锈死的短刃,刀尖正远远地对着穷奇的眉心,可他一派气定神闲之色,眼眸中却仿佛藏着血海深仇,狠戾冰冷的眼神肆无忌惮地践踏在穷奇身上,明摆着一副无畏赴死的模样。

谢挽春凝噎片刻,扶额道:“混账!你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它面前,是怕它看不见你么?!”

“还是你觉得,它能把脑袋插到你刀上啊?还不速速站到我身后来!”

言毕,盛渊似乎是想到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怕一着不慎又连累谢挽春,便便卸了力气,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只是疾步来到谢挽春身后,从始至终没发一语。

盛渊总是这样,无论到了什么年纪都是如出一辙的沉稳平静,平常孩子应有的心性从没出现在他身上,谢挽春总结的也无不对,盛渊现在确实没什么本事,但是心眼却比他的混账二师弟多了不知多少。

谢挽春震声说完这两句话便后悔了,谁知道这小混账会不会记他这一笔,往后再利滚利地报复回来?自己就应该学一学别派温和纯善悉心仁诚的大师兄,这样危险的时刻就算以身殉道为代价也要护师弟无虞,即使落得困境,也不可口出恶语,谁知你一句带刺的冷言,会不会在他师弟玉洁冰清的心上划下一道伤疤呢?谁知这一道伤疤,会不会成为数年之后他飞升仙途的天堑呢?

未及下一刻,那穷奇浑身上下便烈火加身,金色的眼瞳淬过火一样恶狠狠地看向谢挽春,穷奇躯体一震,血口中发出了动天彻地的狂吼,冲天的怨气夹带着飞沙走石向谢挽春裹挟而来,将二人冲散,谢挽春格剑一挡,飘飘然躲过了一遭。而反观被怨气扫到一边盛渊,在冲击之下竟毫发无损。

躲过一劫的谢挽春却呕出一口血。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都被盛渊看清了。

原来,在蛇窟时谢挽春花了不少灵力给盛渊做了个负身咒,负身咒是长者给小辈们的保命之符,若是家中小辈在外受了致命的打击,伤痛和代价便自动透过符咒攻击向另一人,能保小辈性命无虞。

谢挽春没明面给他,只是趁盛渊休息的时候放在了他身边,只是怕盛渊真死了自己没法交代,没成想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用上了。

而盛渊始终以为,这符咒是平平无奇的照明咒,虽然没见它发光,却也悉心带在身上。

谢挽春就差摇着他的领子道,感不感动?

盛渊睁大了眼睛,手里攥着符咒,眼睛却盯着谢挽春。

他在一瞬之间明白这符咒的含义了。

谢挽春平静了心情,因维持灵力的缘故,他的声音漂浮无力,倒听起来像柔声细语:“小渊,是师兄对不住你,让你置于此等凶险之境,你赶紧带着符咒下山,这符咒上没有多少我封存的灵力了,若是穷奇再发疯,怕是……”

谢挽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角眉梢冰消雪融,他接着道:“小渊,下山吧……”

盛渊看着满身是血的谢挽春因为自己负伤至此,心头便被一股异样的情绪笼罩了,好像从前吝啬的父母亲情加倍地向他砸了过来,盛渊握紧了那把短刃,眼睛里隐约透出悲恸的绝望。

当谢挽春看懂了盛渊的眼神时,便心道:果真用对路子了,一想到自己身后屁颠屁颠的累赘队里终于有了一个能挑梁的,他便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孺子可……!!

只见盛渊抽出了他斜插在地上的剑,剑身立起来的高度和盛渊极其不符,可盛渊却像是在握着那把什么都干不了的短刃一样——他双手握住剑柄,而后剑尖便被少年肆无忌惮地指向穷奇。

谢挽春不顾灵气负伤的重挫,一把抢过掠世,道:“到我身后去。”

没等盛渊退步,他便飞身腾空,借着扎眼的灵光把穷奇引到了另一处山腰,估摸着这距离盛渊一时半会赶不过来,他便立定脚步,从怀中抽出几张符咒,而后耍了个凌厉的姿势将手指割破,继而打在凶兽的四个方位。

这穷奇原本不会遭此劫难,只是好死不死的非得拱了南冥山前辈们的坟头,当时谢挽春的师父早已死了,谢挽春身负重伤,又和盛渊决裂,只能带着不谙世事的师弟师妹颠沛流离,自保已是困难,更遑论保住他南冥山的风物。

直到多年之后,这仍是他勒进血肉的桎梏。

谢挽春提剑上前和穷奇缠斗,没有让人眼光缭乱的灵力,凭借他能使出来的招式,没过一会,便将穷奇困在阵中叫门无路。

“掠世,诛杀!”谢挽春大喝一声,将掠世狠狠往穷奇脑袋上一贯,这一式倾注了所有他搜筋刮骨得来的气力,剑光在一瞬间湮灭——将穷奇的脑袋扎了个对穿。

此时阵中的符咒也起了作用,将挣扎狂暴的穷奇制的服服帖帖,随着穷奇一起沉睡的,还有筋疲力竭的谢挽春。

·

盛渊是被胸口的钝痛给疼醒的。

他师兄呢?

他记得当他赶到二人缠斗的地方,只见穷奇在法阵里苟延残喘,而谢挽春则昏迷在不远的地方,他想把他叫醒,可谢挽春却了无生机地沉睡在他怀里,浓艳的血迹几乎染红了他的阔服,浑身上下全是伤口,盛渊甚至不敢多动他一下。

师兄说的没错,自己在不在都影响不了什么,除了能给师兄招惹麻烦,真的什么都干不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草芥,卑微到只能被人践踏。

他将谢挽春背在身后,强忍着胸口不断涌来的痛意走下山,他个子离谢挽春有一大截,不仅背着他十分勉强,身体上的伤也叫嚣着让他昏迷,才走了没有一里路,他就要栽倒在地上了。

“放……放我下来吧……小渊……”

谢挽春挣扎了一下。

“是师兄……师兄对不起你,听话……好不好?”

谢挽春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以后能一直兄友弟恭下去,倒也是个好去处,前世他树敌颇多,软肋更多,捉衿掣肘,未尝快活一天,左右他如今也早早放下那点不为人知的私念,要是早日步入无情道,便不会重蹈前世被灭门的覆辙。

盛渊听见谢挽春虚浮着气力伏在他耳边说道,其中有溺爱和柔情,他微微侧耳,便闻到了一股山桃花的香气从谢挽春的身上传来。

他愣怔了一会,才见谢挽春哆哆嗦嗦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香囊在他眼前乱晃,谢挽春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微笑:

“小渊,这是……你绣的?咳咳……以后你的道侣可是……有福气了。”

他与时越本就是相配的良人,如若日后没有自己的干涉,一定是被人钦羡的佳偶天成。

盛渊被他说的一时面红耳赤,不过谢挽春说完这句话便复又昏迷了,没能看见盛渊通红的耳根,否则又要大惊小怪了。

盛渊从袖中翻出了那把锈死的刀,这破刀是他随便捡来防身的,初入南冥山,他连门派里长什么样子都没来得及瞧仔细,就不必说能有一招半式傍身,更何况自己打从上山开始血就没停过,此刻已经是昏昏沉沉了。

他将短刃翻了个个儿,不留余地地插在了自己还没愈合的胸口,钝刀初入了两寸,他的神智便清明了些许。

比不上大师兄的疼吧?

·

李夙推开房门,便看见盛渊睁着眼睛在发呆,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更没注意自己进来了,他轻咳了一声,挥挥衣袖制止了想要起身的盛渊,并带着关切道:“呔!你睡了三天了,省省力气躺着吧,你伤的重,这十天半月别想下床了。”

没等盛渊开口,李夙便像开了锅一样的热壶滔滔不绝:“我跟师父在半山腰找到你们的时候,看见你浑身是血地背着师兄,人都要吓死了!怎么叫你你也没反应,大师兄也是。当时你胸口还插着一把刀,直到师父把刀用咒符弄下来,你才卸了力气倒下!你真的只有十二吗??若是换成我,早就昏迷的不省人事了。这些你还记得吗?”

盛渊笑了一下:“师兄过誉。不记得了。”

李夙看着盛渊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暗自打了个寒战,他卜算过他这个小师弟的命途,卦象虽是开阔之景,却总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盛渊命硬的很。

未及他讲话,盛渊便问道:“师兄怎么样了?醒了么?”

李夙回道:“棒槌!怎么不多惦记惦记自己的小命?大师兄比你醒的早,虽然身受重伤,但是他已经是个有了金丹的道人了,怎么也比你抗揍。对了,他刚才还来看了你,不过你没醒……”

盛渊一听这话,更不想缠绵病榻,他语气中藏着不易察觉的欣喜,道:“大师兄……他来过?”

盛渊刚入南冥山的时候,看见谢挽春的第一眼,便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让自己熟悉又害怕的目光——憎恨,这种东西伴随自己从小长到大,因此,盛渊早早便知晓了自己大师兄并不待见自己,可鬼使神差的,与从前那些贬低他践踏他的村人相比,他没对谢挽春有什么排斥和恨意,在见识到谢挽春舍下性命也要护着自己的时候,盛渊便更加不知所措了。

要是自己强大一些便好了,强大到不用苟且着躲躲藏藏,强大到不用眼睁睁看着维护自己的人伤痕累累,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患得患失的是,大师兄对他的那股疏离的感觉,却从始至终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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