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诛心(1/1)

南冥山——

竹屋床榻里纱幔隐隐绰绰,微风吹过无声无息,忽而,里面探出一只手,那双手指节分明,指尖透红,皙白修长,手指轻轻一动,纱幔自动收束,这才看见床上人的真容。

一身雪白的道袍被撕扯开来,道袍之下的身体削肩细腰,青年人身姿绰约,身上满布斑斑点点的红色印记,床幕之中尽是腥麝气味,地上被撕扯开的小衣尽是污秽,谢挽春身下流出一大片骇人的猩红血液。当真是,一片狼藉。

谢挽春睁眼就看见了自己这副横陈的模样,身上的痕迹十分刺眼,他向下一摸,果不其然,小腹处出现了一道三寸长的伤口,伤口没能结痂,脏器随着开裂的伤口出来,蜿蜒的血液淌了满床。

——他被盛渊挖走了金丹。经此一遭,灵力被搅弄的溃不成军,从伤口处四奔逃,不知不觉间,他眉心那道红色印记愈加殷红。愁云惨淡的脸配上这一道足以被打入歪魔邪道的心魔咒,让他看起来鬼气森森,哪有几分仙风道气?

谢挽春漠然地给自己穿好道袍,道袍上被撕扯开一道口子,他眉心一皱,略微上挑的桃花眼也跟着微眯。

所幸道袍只是破了一点,没沾染别的东西。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长时间,只隐约想起了盛渊破天荒来寻他双修,正柔情蜜意之时,盛渊用一把薄刃划开他的小腹,取出金丹,之后便走了。

他当时垂死问了一句:“给他么?”

盛渊头也没回:“嗯。”

他的命是命,难道我的就不是吗?

天知道谢挽春当时到底是心疼还是伤口疼,他到底也没有想到盛渊能为时越做到这个地步,取大乘者的金丹,无外乎从双修入手了。盛渊不是向来厌恶自己么?看来,为了心爱之人,也没有什么做不得的。

盛渊是他三师弟,十二岁拜入山门,是门派里修行最为刻苦的弟子,虽然资质不比自己,可也是少年天资,原本修行个几年便有飞升的可能,坏就坏在,他十六那年,碰上了妖修时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时越虽为邪道,却从不和妖修鬼混,为人清冷自持,骄矜孤傲,盛渊一碰上这朵高岭之花,便在劫难逃了。

这不,前几日魔域内一批鬼兵来犯,时越身为魔将,被伤其根本,没有几天可活。原本他就等着看戏,时越一死,他心魔也就除了,可还没等妖风邪气从魔域传出来,盛渊便将他的金丹挖走送与了时越。

明知他即将飞升,明知他有伤在身,明知他厌恶时越……可就是凭借他一颗真心,盛渊便轻而易举地拿走了他的金丹,毁了他的根基。

谁也不会想到,就连谢挽春自己也没想到盛渊会下此毒手,经此一回,当真是,山穷水尽,飞升无望了。

不出他所料,他如今这副模样,倒是被别人看了笑话,那些正道人士怕是要拍手称快直呼过瘾。不消多久,便要讨伐上南冥山了。

果然,整个南冥山一震,差点儿把谢挽春颠坐在地上。山风招摇在山口,狼哭鬼嚎不得安宁,谢挽春觉察到灵力将整个南冥山包围,如今敌人来势汹汹地打上了自己的地盘,他自己反倒成了困兽。

如果现在是金丹尚在的谢挽春,何必畏惧阻在山门的修士,坏就坏在他们掐好了时机,知道自己自身难保。

他拿起佩剑“掠世”,整理了手腕处分别垂下的两条袖带,袖带长有二尺,自然垂至小腿,尽头分别坠有两块温润白玉,一派风流,仙风道骨。再三确认了旁人看不出破绽,才一步一步走到竹屋门前,他脚步虚度,面色惨白,推开门后,便缩地来到南冥山门。

世家子弟们排布成阵,灵光晃的瞎眼,见他来了,诚惶诚恐地祭出佩剑,个个义愤填膺,恨得想要把他化为齑粉。

有时候谢挽春也不知自己究竟触了谁的霉头,无知无觉生出心魔,莫名其妙堕入魔道,后知后觉成为公敌。明明是天之骄子,最后却活成了一个大魔头,他想破了脑袋也不得其法,最终也认命了。

“恭贺谢道友飞升在即,尊师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的大弟子有这等机缘,便是死,也死的值当。”带头的修士连嘲带讽,暗指他杀师入魔。

这人说的半对半错,他师父青禾道人确实死了,却非他所杀,他确实生出心魔,但还没入魔,可自己如今是众矢之的,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何解释都说不清。

“赵道友集结了这么多人来我山门,意欲何为?难道是单纯庆贺我飞升的?”他远远看去,发现时越也在其中。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赵贫:“小道友天资不错,虽然功法修习得厉害,可惜的是,你欺杀师门,置同门弟子于水火,如今更是有了心魔,今日,我便替你师父清理门户!”

谢挽春不屑一笑,嘲道:“我师父是何人?他手下的弟子容你置喙?不过是个倚老卖老的废物,你也配?”

谢挽春故意将声音放大了说。阵外的修士们果然群情激奋,恨不得上来一人咬他一口,活活把他咬死。

“无知小辈,敢羞辱我!拿命来!”赵贫摆弄了一下自己的破洞道袍,祭出一把钝刀。

谢挽春莞尔一笑,他一向高高在上惯了,便看见这等不自量力的单方面宣战就觉得可笑。许是老道听见了他的嘲笑,老脸一红,提着剑气势汹汹。

“且慢。”清泠泠的声音出现,如春风化雨般消解了老道的怒火。

谢挽春眼皮都懒得掀,他厌极了此人——时越。

时越闲庭信步一般来到谢挽春面前,一身素净白袍,灵光满面。脸没变,不同的是,一股熟悉的灵力绕在他青隽的面庞——那是属于谢挽春的灵力。

谢挽春感受到自己的灵力在时越的身体里激荡,平白夺人金丹灵力这种事属实阴损,得来的灵力一个处理不当不仅会遭到反噬,甚至会爆体而亡。不过,灵力也照样会受制于人,通常因为一时不适而在原主人身体中逞凶发狠,谢挽春一时没能压制住,被迫半跪下去。

众人看此情景,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传言是真的!谢挽春被人挖走了金丹,现在就是个废人!

“真的!盛渊说的是真的!谢濯现在没了金丹!”

“那他竟然还敢如此嚣张!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啧啧啧,真是苍天有命,想不到他也有今天。”

……

身体与金丹系为一体,如今被人强制分离,身体自然经不住反噬。谢挽春吐出一口鲜血,刚一抬头,一把冷剑便放在了他的脖子上。

“谢师兄,对不住了。”时越道。

“时公子,别和这废人白费口舌了,直接一剑了结了他,此人不仅十恶不赦,且脸皮忒厚!居心不良上杆子纠缠自家师弟,种下恶因,哪有好果?”此语一出,连声附和。

内丹的反应更加剧烈,谢挽春感觉自己好像要被撕扯开,精魄被时越身上的气息干扰的死命冲撞他的灵台,眉宇间那条长长的心魔印吞噬着他的灵力,只需一剑,真的就能了结他的性命。

他到底哪一步走错了?好好的一副牌,怎么就能这样狼狈呢?天命眷顾了他二十年,他顺风顺水的前半辈子,是有信心能够飞升的。

谢挽春痛哼一声,头痛欲裂,腰间佩剑铮铮作响,可他却连半点力气也提不起来。

师父常道,你剑尖所指之处,即是你此生披靡的归途。

如今披靡在何处?归途又在何处?

倘若他生来不顺,一辈子蹉跎败落也就算了,凡庸尘世,谁不是疲于奔命?大家都是庸常,经天纬地和破落乞丐不都受制与天命吗?

可既然给了他好命,为何偏偏在他临门一脚的时候再一巴掌把他拨到庸流?

这不是他想要的天命。

他想拾起遗落的剑,做一只冲破樊笼的兽。

可他却看到,盛渊从激愤的修士中走出来,好整以暇地将他的佩剑拿起,随即握住了时越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手指交缠,合力将剑锋送进他的心脏。

杀身之苦和真心错付让他眉间的血印更加深沉,显得妖冶十分,鬼气森森。仿佛下一刻就有滔天的怨气和苦痛从血印里钻出来,而谢挽春全身的气力也在剑尖没入心脏的一瞬荡然无存。

他濒死时听见盛渊无甚在意地说:“时越,我大师兄天资上乘,未入道时是皇族之人,龙血凤髓,至贵至尊。入道之后数十载,便一朝惊世,算是登了天下道人无不向往的道极,若是这幅骨头安在别人身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盛渊眼皮也没掀起,只一声令下,道:“挫骨扬灰。”

——此后天大地大,再无谢挽春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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