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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烬(1/1)

邵飘萍身亡的消息放出,文化圈内又是好一阵的不平静。

然而在邵飘萍之外,奉张执掌的北平已经开始对文人实施高压政策,白色恐怖笼罩于文坛。如此情形之下,有不少身居北平的文人已经做了南下的打算,往沪宁等地赶来。

许宁很是担心先生。

之前的学(xue)运中,先生是领头的靶眼,也受了伤。之后更是被段正歧捉去戏弄一番,没能好好休整。如今张作霖掌管了北平,试问他会轻易放过先生么?

许宁想来想去,还是先不回学校,而是直接去邮局写了一封信。他与梁琇君在邮局门前告别,临走之前仔细叮嘱了这位好友一番。

“如今金陵局势也不定。你在报社做事,还是小心一些自己的安全。”

梁琇君点了点头:“我很好,倒是你。”她盯着许宁,“我前几日看你与箬至偷摸相聚,也不肯告诉我,你们是背着我在做什么?”

许宁神色有些尴尬,道:“总有一些不方便对女士说的事情。”

梁琇君嘲笑道:“你又不是那些卫道士,竟然拿这个理由来搪塞我。”她静静看着许宁的眼睛,“我不问你。我只知会你一声,需要帮助的时候不要忘记我。元谧,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她轻轻在许宁胸口捶了一下,离开了。

许宁伫立原地,不由感慨,有时候女人的直觉真是敏锐。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真相对梁琇君诉说,便是甄箬至,许宁也没有再让他了解更多的内情。之前牵扯李默进来,他已经是很内疚。

有些事,朋友帮助你是情义,你不愿意连累他们,也是情义。

他转身进邮局匆匆写了封信,便急着回学校了。

因而也没有注意到,其实一直有人在暗中跟着他。

当天晚上,许宁回到家的时候,对上的就是张三有些古怪的眼神。

“许先生,今日教学可是很忙?”

许宁听着他腔调古怪,回道:“尚可,怎么?”

“哦,尚可呀。”张三懒懒倚靠在墙上,“怪不得还有心思跑出去与佳人相会,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你跟踪我?”

许宁正要上楼的脚步一顿,收回来,一步步向张三走去。

“你对琇君做什么了?”

张三立刻站直,整个人爬到墙上去,嗖嗖几下就上了房梁。

“我可没做什么,我只是关心一下你的生活,以免被杜九那种人绑走了还不知道!”

许宁看着他:“我又没对你怎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你还想对我怎样?”张三投诉,“我可听说了,因为你孟陆吃了好几顿鞭子,我可不想赴他后尘。再说了,你打我我不能还手,你骂我我还不了口。我躲着你还不成么?”

许宁叹了口气。

“罢了。琇君是我的朋友,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我希望你们还是不要去打扰她。”

张三小声嘀咕:“可就怕她来打扰我们老大啊。”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答应你还不成么!你不是想去书房么?快去,那傻子还在楼上等你呢。”

许宁无奈地看着他,摇首,再次向楼上走去,不过没走几步又停了下来。

“方维夏,这个人,你认识吗?”

张三随口道:“认识啊。”

“那他……”

“可是老大不让我们告诉你。”张三笑眯眯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老大本人。”

许宁有点被气着了。段正歧现在人在何处还不知道,消息也不知有没有送过去,让自己去找他问,不是难如登天?他忍不住送张三一个白眼,蹬蹬上楼。

“哎。”张三坐在房梁上,得意地摆头,“能噎到许宁这个口齿伶俐的家伙,不容易啊。”

可他却浑然不知,自己能明目张胆欺负许宁的日子,没几天了。

北平的火车,已经在路上。

这一晚,许宁还在苦心劝说李默离开金陵,张三还爬在楼上做梁上君子,北平开来的火车依旧驶在呼啸的铁道上。而夜月下,却已经有人投下了一个苦心设计的阴谋。

第二日,一早,许宁拿起教案再次奔赴学校。刚一出房间,就看到一个大块头蹲在他门口,听到许宁开门的声音,大个子立马抬起头。

“先生!早。”

许宁有些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我昨天同你说了什么,李默。”

“您说的话我都记得。”李默站起身来,“您要我离开金陵,还给我和爹娘都安排好了去处,让杜九绝对再也找不到我们。”

“你不愿意吗?”

“我愿意!我当然希望爹娘安全无虑。只是先生,您这个计划,我有一点不太满意。”李默道,“做啥不能让我留下来?我一个大男人,能吃能喝,还能抗打。先生,让我留下来吧,我真不能让您一个人对付杜九!”

“能吃能喝,还能抗打?你能扛过子弹么,能扛过杜九手下那些浑人么?”许宁冷声道,“李默,有时候一腔热血没错,但是没有头脑横冲直撞,只会连累别人。我让你走,不仅仅是担心你的安危,还是因为你留下反而会拖累我。”

李默如遭重击,脸色惨白。

“我、我没想到,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许宁按了按眼角。

“我还要去上课,你好好想想吧。”

说罢,留下还在震惊与自责中的李默,一个人走了。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许宁听到有人调侃。

“话说的这么狠,也不怕伤了那小狗子的心?”张三从屋顶探出头来,“没想到你是这样狠心的人,啧啧。”

“张先生,监视别人,你有经验。”许宁头也不回,“但是养狗,我有经验。有时候不狠心一点,他不会明白你的心思。”

“什么意思?”张三坐在屋顶上,“我怎么觉得他好像在骂人呢?”

一大早就有心烦事,再加上昨天友人的噩耗,许宁心情不快,连带脸色也有些不虞。可他没想到,等到了学校,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他。

快走到金陵中学门口时,许宁就已经从空气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对外界的环境向来很敏感,任何变化都能察觉到。比如今天,进大门的时候,门卫没有一如既往地同他热情地打招呼。走在学校的小路上,却有很多人对他指指点点,目光不善。

这一切,直到在教学楼下被学生拦了下来,他才弄明白。

“许宁?”

许宁停了下来,看着围着他的一群少年少女。

“我想,你们应该称呼我为先生,而不是直呼其名。”

“先生?哈,你哪里配做我们的先生?”为首那年轻人讥嘲,跟着他的一群年轻男女同样讥讽大笑起来,笑声刺耳,却藏着愤怒与痛恨。

“这么说,你就是许宁了。”

许宁回道:“我是。”

“你是北大的学生?”

“的确。”

“你是李先生的弟子?”

“……曾经是。”

“呵呵,还知道用一个曾经。”那人憎恶的眼神看向许宁,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么,你认识张习文那个畜生么?”

他说着把一叠海报甩过去,扔在许宁脸上。

“照片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许宁弯下腰,捡起海报。不知是何人偷拍的,正是那一日他和张习文在金陵告别时的照片。他的侧脸与张习文的正脸,全拍得清清楚楚。海报下还写了几行大字,许宁一扫而过,也能看到尽是些不堪入目之词。

他站起身。

“认识。是我。又如何?”

大概是许宁镇定的反应刺激到了对方,学生们一下子愤怒地围涌上来,对着他推推嚷嚷。猝不及防之下,教案、书本掉了一地,许宁也被人大力推倒在地上。

而在他周围,学生们义愤填膺地怒吼着。

“果然是你这个出卖师长的叛徒!”

“卖国贼!”

“你这种人,怎么配当我们老师?你怎么配苟且活着!”

“狼心狗肺……”

眼看有学生忍不住冲动要上千对许宁拳打脚踢。一个人从斜地里闯了出来,护在许宁身前。

“你们做什么?凭什么这样对先生!”

那人护着许宁,与学生们对峙。

“谁再上前我就揍谁!来啊,小王八们,看看你们的大腿有没有我胳膊粗!”

李默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看着眼前一群人。因为他这一身莽气,再加上那结实的块头,学生们一时被镇住,没人再敢上前。

可这却阻挡不了他们的谩骂。

“还先生?你自己看看这海报,问问这家伙,上面的人是不是他?”

“他是不是与奉张狗贼有来往?”

“他是不是背叛了李先生,做了叛徒?”

“这都是有证据的!”

李默大吼:“我不管,我不听!管你们说些狗屁,先生就是先生,我只听他的!”

他这一番胡搅蛮缠不讲道理,倒是把学生们给唬住了。

而此时,许宁从地上起身,弯腰一一去整理好昨晚熬夜准备好的教案,终于开口:

“我的确认识张习文。”

那群学生们齐刷刷地看过来。

“他是张家的三少爷,上过战场,进过深山,杀过土匪,也救过人。我认识的张习文,不是什么畜生,是一个军人。”

“呸,奉张都不是什么好人!”学生对许宁吐了一口吐沫。

许宁点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张习文虽然是他朋友,但许宁也不认为他算是个广义的好人。他转身对李默道:“走吧,看来今天,不需要我上课了。”

学生们愣着,没想到许宁会这样回应他们。本来准备好的一腔怒火,对着许宁这个态度,像被人一盆冷水熄灭了,兴致寥寥。望着许宁离开的背影,他们互相张望,眼中有一丝迟疑。

“许宁,许……先生!”

有人在背后喊他。

许宁回头,见是他们班上一个学生。那人也在围攻他的人群里,刚才却一直没有出声,此时才忐忑开口:“到底是不是传闻的那样,你有没有背叛师长,是不是勾结奉系做了军阀的走狗?先生你告诉我,我都信你!”

许宁淡淡一笑,对他道:“还记得我之前课上,教你们的吗?”

学生怔怔地点头。

哪有什么适用一切的道理,更没有所有人都信服的真相。

学生们义愤填膺,眼里是非分明,容不得半点沙。他们不晓得忠与义之间,不仅有双全,还有两难;不懂得事与事之间,不仅有对错,还有不得。

与其费口舌去洗清有心人的抹黑,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发掘答案。或许有一天他们能明白,黑白不是一纸两面,对错并非两可之间。

那就是许宁教会他们的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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