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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分(1/1)

“少爷,少爷。”

耳边隐约有叫喊,许宁正打着瞌睡,闻声揉了揉眼抬起头。

“嗯,怎了,槐叔。”

“小哑巴又不知道去哪了!”老槐操着心走过来,“这可都一天了,您就不担心吗?”

许宁揉着眼睛起身,看了眼窗外天色,夕阳已经西沉。

“我竟睡了这么久。”他叹道,“怪不得头这么疼,槐叔,快帮我揉揉!”

“揉,我给你揉!”老槐走上前,气呼呼地帮他揉太阳穴。

“您也该消气了。那孩子还小,您可是大人了,怎么还和一个小孩置气呢。何况那娃儿天生残疾,又无父无母,您都不知道可怜可怜他。”

许宁笑:“我哪用得着和他置气,我是——哎,疼疼疼!槐叔你轻点,这力气都快我脑袋揉扁啦!”

“您头还疼不疼了?”

许宁苦笑:“不疼了,不疼!我出去找人还不行么。”

他披了件衣服站起身,无奈道:“当初不知道是谁不赞成我收养他。现在心眼可偏了,他是小,可我也才十六呢,也不知道心疼我。”

“那时我不赞成您捡个孩子回来,因为养人不像养猫养狗,就算猫狗也不能养了就随便丢,何况人呢。我是怕您啊……”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出门找他去。”

在槐叔的唠叨刺穿耳膜前,许宁瘸着脚连忙躲出门。到了院子里,他看着暗下来的天色,看了眼自己还没养好的脚,叹气道:“我这做了什么孽啊。”

至于担心那臭小子?

许宁可没槐叔那么淳朴,几个月相处下来,足够他了解小狼狗的本性。这小子要是能让自己吃亏,他就不是属狗的。

他一边撑着拐杖,一边顺着坡走出院,脑子里还想着白天和小哑儿争执的事。

其实也不能说是争执,因为是许宁单方面的发脾气。有一句话槐叔没说错,许宁的确生气了。或许用生气也不足够形容,他是动了怒。

事情起因在村长家的儿子昨天出门,到了半夜都没回来。问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同伴,也不知道那小孩去了哪。这个急坏了大人,发动了半个村子的人出去找,到天明,才在村外的山顶找到了那孩子。

听说当时那小孩浑身狼狈不堪,更差点被野狼叼走。

小孩找回来的那天早上,许宁就把莫正歧教到了屋里,问了他三句话。

“如何做的?”

“为了什么?”

“你有没有想到后果?”

当时得了回答后,许宁气得就把书甩在哑儿脸上,立刻就把人赶出了屋子。说回来这小孩脾气也是倔,索性一整天都没回来。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宁也不那么气了。毕竟孩子是自己捡回来养的,哪能不心疼呢。可是他在村里走了几圈,走得脚都疼都没见着哑儿,心肝的火气又渐渐冒上来了。

好小子,躲哪去了,让我找到了不一顿好揍。

这时候的许宁还年轻,脾气也是有的,奉行的更是棍棒教育,心里正琢磨着等找到了人怎么揍一顿才好,脚下却因为走神突然一崴,整个人都差点摔倒山坡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黑影从暗处蹿了出来,猛扑在许宁身上,才堪堪把他拉了回来。

许宁有些惊魂未定,看了眼脚边滚下坡的碎石,喘了几口气。可待看清怀里紧紧搂着自己腰的人后,火气又冒上来了。

“你一直跟着我?”许宁上去揪哑儿的脸蛋,“看着我跟个傻瓜一样满村的找你,开心吗?”

哑儿紧紧扑在怀里。他低着头,许宁也不能看见,小哑儿脸色发白,眼睛通红,整个人喘气都是急促的。慢慢地,许宁也能发现他情况不对了。他感受着怀里孩子抖得跟中邪似的身体,感受着他抱在自己腰上的力度。

许久,许宁轻轻叹了口气。

“我没事。”

莫正歧却不说话。

他心里恼火着呢,又气又怕,气自己也气别人。他今天白天在屋外蹲了一天,在许宁刚出门时就跟着了,一直跟着他一路。在看见许宁到处找自己的时候,小哑儿心里是又酸又甜,好不是滋味。

他想到早上村长那傻儿子被人找回来的时候,也是一群人围着他转,担心得上蹿下跳。哑儿是孤儿,没做孤儿前也没体会过被人关心的感觉,当时心里看得可嫉恨了。

他想,世上会不会有人也这样担心我呢?

在看到许宁出门找他,拐着脚转了一圈又一圈后,他那对别人受宠爱的嫉妒,又变为了对自己的恼恨。明知道先生脚不好,为什么不早点出来呢?可是现在出来了,先生会不会更生气?

这样纠结着,一直拖到刚才,看到许宁差点摔下去,小哑儿顿时急得什么念头都没了。

他当时心里想,要是先生没了,我也不活了!

是真这么想的。

一株生长在腥风苦雨里的野藤蔓,好不容易找到了愿意让它攀缠的大树。大树给它遮风,给它挡雨,渐渐地,它们从根系到枝叶都紧密缠在一起,要是哪一天大树倒了,藤蔓还怎么活呢?

许宁牵着哑儿的小手,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才多大的孩子啊,一点事就吓成这样。自己至于跟他置气吗?

他对自己道,改不过来,就让他慢慢改。这孩子之前活得太艰难,养成这么一幅狼狗脾气,但是跟在自己身边,总有一天会好的。

总有一天。

两人手牵着手回到院子门口。

这时许宁心想着,总要把今天这事给解决了,才好谆谆诱导,于是就又把白天的话问了一遍。

哑儿不能说话,只能点头摇头,或者在许宁手心写字回答他。这几个月他已经学会了不少字,天赋让许宁都吃惊。

“我知道你是想为自己出气,那些孩子平日里尽是欺负你。”

他们站在院子门口,许宁说:“我并不奉行以德报怨,但是凡事要有度,正歧。人家欺负连你,你还回去是应该。但是你也不能因为别人折了你窗前一枝野花,就去把人整个屋子都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哑儿低着头。

许宁叹了口气,“这个季节山上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你把人家引上山去,万一人真被野狼叼走了呢?到时候你不会后悔吗?”

后悔?

莫正歧心里冷笑,想起昨天白日里,村长家傻儿子在他面前说的话。

“小傻子,别以为你找了个靠山,我们就会怕你!”

“不就是一个瘸子么!”

“等他厌烦了你,丢弃了你!看我们怎么整治你!”

莫正歧当时眼睛都红了,他想冲上前去揍那胖子一顿,但是知道他们人多自己打不过。他想起许宁教他的以退为进,便暂时忍了,直到找了空子趁只有胖子落单的时候,才把人引到山上,并让那傻胖子掉在坑里出不来。

他做这些的时候只顾着解气,根本没想过后果。在他看来,这样整治胖子都是轻的。胖子侮辱了先生,还说先生要丢了自己!

就是让胖子真被狼吃了,那又怎么样呢?

许宁看哑儿低头不说话,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正歧。”

“你看着我。你是真不知道后果,还是不管后果怎样都无所谓?”

小哑儿抬头看着许宁。

他不想骗先生,所以没有回答。

许宁懂了,眼中爬满了失望。他没想到哑儿小小年纪,却这样轻视生命。

“你今晚不用回屋了。”

他松开哑儿的手,转身就走。

哑儿急了,要去拉他,却被许宁避开。

“去柴房里思过,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许宁把小哑儿关进柴房里,把门锁上。

哑儿是真急了,他拼命砸着门,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许宁硬了心不搭理,转身就走。

“啊!”

嘶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许宁脚步一顿。

难以入耳的嘶吼,像是放了一块燃烧的碳在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

小哑儿拼命发出声音,他想要许宁回头。这样许宁的背影,就好像胖子说的话都成真了似的。

【他不要你了。】

【看你怎么办!】

这两句话像噩梦一样噬咬着哑儿的心神,促使他用尽浑身力气捶墙呐喊,只为换许宁回头。

然而许宁终究是狠了狠心,没有回头。那时他想,哑儿心性太野,心中又没有敬畏。不好好教训他一次,以后恐怕要出大事。

然而,他却没能等到以后。

当天夜里,许宁接到城里家仆传信,急匆匆地返程。因为过于情急,一时竟忘了哑儿。等再想起时,却木已成舟。

沉疴难返。

从那以后的十年,无数个日日夜夜。许宁多次梦到那一夜,梦中哑儿撕心裂肺的啊啊声,那一下下捶在墙上的闷声,都让他愧疚难当,心痛难忍。

被从树上生生拔断了根系的野藤蔓,还有谁为它遮风挡雨?

……

天光大亮,许宁睁开眼。

他有些懵然,好像大病一场后浑身无力;又好像他十六岁那年,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不知今夕昨夕。不知道躺了多久,许宁的神智渐渐回笼了。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想起自己传讯不成反被人发现。

许宁心下一凉,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他手一用力,这才发现不对。他正躺在一张床上,手下触感丝滑,是上好的丝被。而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许宁顺着微弱的晨光望去,只能大略望见一个笔挺的侧影。

那人手里捧着书,读得专注。可这样的气氛下,却怎么看怎么显得诡异。

“你是谁?”

许宁沙哑着开口。

看书的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睛。

有那一瞬,许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个让他痛悔不已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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