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隐于山林中忠犬送到家(8)(1/1)

(8)

屋子里的另一个人久久不言,苏景言在砚台边顺着笔尖,习惯性地耐心等待。

他知道,不论这人接不接受他的好意,他都会给出一个答案。或是直截了当地再次拒绝,或是无声之下的肢体语言。而后者,苏景言一向善于捕捉。

男人朝前走了一步,深深地看着他,苏景言察觉到了,却只是握着狼毫自顾自地润泽。

屋内极其的安静,甚至就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宣纸的边角被风不停地吹起,苏景言只好起身关了窗户,顺便回头看了一眼。

两人视线相撞,笔挺挺站着的人迅速地侧过头去,拳头握了一下继而松开。

他向前再迈了一步,于是,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半臂的距离,近到苏景言都可以闻到他身上传来的皂角味。

苏景言让出椅子,朝着男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局促不安的人在苏景言和书桌间来回打量了好几眼,最终,动作僵硬地坐上了椅子。

苏景言站在椅侧,把狼毫放下,又慢慢地握起,向面前这个大号学生展示着握笔的姿势。

先是伸出的手掌,四指并拢,拇指朝上;继而曲起四指,将笔刚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食指压上笔杆,中指勾住笔杆,无名指贴住笔杆;大拇指按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略微上倾。

青年的手纤长素净、稍显苍白,握起笔来,却格外的好看。闻着鼻尖充斥的墨香,注视着温暖的烛火在深色的笔杆与修剪完美的指甲盖上投下浅浅的光晕,一向自制的男人微微失了神,恍惚地接过青年递过的笔,对着空白的纸面时,不知不觉就吐露出潜藏内心的想法:

“……‘苏景言’这三个字,该怎么写?”

这出乎意料的要求让名字的主人结结实实地怔住了。

几息过后,苏景言望向他,疑惑地眨了眨眼。

椅上的人抬眼回应,一开始还有些犹豫,却很快坚定下来,沉默无声地用眼神表达他的要求。

苏景言心中一跳,不动声色地撤离视线,从笔架上拿下另一只笔,润了墨顺了笔,侧着身子在纸上一笔一划落下苏景言三字。

写完笔尖顿了顿,苏景言又在后面紧跟着添上每一步的分步示意图。

男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的笔尖,在他直起身子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三个字看了半晌。

他在看字,而苏景言则从上而下俯视着眼前的人。从他这个角度,他甚至可以看到男人的发旋。

他的头发很粗很硬,然而就这样披散在肩,又有一种异样的柔软。苏景言注视着,突然很想伸手摸摸。

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目光游转到男人的手上。

和他下棋学落子相比,他握笔的姿势着实算得上笨拙。那双布满老茧的粗大手掌似乎害怕捏断笔杆一样,一笔一划都小心翼翼得苏景言似乎能看到他掌心泌出的汗水。

颤抖不稳之下,男人终于写完了第一个苏字。规规矩矩地挨在被当做范本的三行字边,与苏景言自成一派、优美隽秀的笔迹对比这下,显得更加稚嫩粗糙。

苏景言扫过去,几乎同时,便察觉到只有一拳之距的人身体在瞬间僵直。

难道我是洪水猛兽?苏景言有些无奈地想,一边轻轻点了头:

“不错。”

他这两个字却让另一人坐立不安起来,汗水都爬上了鼻尖。

苏景言不明白自己的赞赏为何会取得相反的效果,这个男人,似乎对他的一言一行反应都有些过度。他不是他的主子,也不是他的什么人,就算救了他的命,也从没想以此挟恩的意思。

一次两次,他可以告诉自己无视;可慢慢积累下来,苏景言却发现自己无法对他这个模样做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他伸出手搭上男人肩膀,轻轻拍了拍,温声解释:“是真的不错……继续罢。”

停顿了许久的笔再次触上纸面,依旧颤颤巍巍,但相比第一个,已经稳固不少地临摹出第二个景字。

“……苏……景言……”

轻微的低喃声随着男人翕动的嘴唇流泄出,一边正在观他落笔的人却像被这溜进耳间的声音电击了一般,连忙扶上椅背,才能稍微抵抗住那一瞬从神经末梢急剧、猛烈传回的心脏深处的悸动。

他从没有听过有人这样呼唤过他的名字。即使那声音几不可闻,含糊低哑,像随风而逝的叹息。

然而,他还是听到了。

他这一举动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惊动了原本正专心致志落笔的男人。

笔杆不稳地晃了一下,墨从笔尖滑落,啪的一声,在言字的最后一横上晕染出一块污迹。

他尚未来得及完全抬头去探究,只能慌张地伸出另一只手,触上新落的墨迹,似乎想将其抹去。

“……你做什么……”

苏景言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了,可还是晚了,墨已经染上了男人的指腹,然而,这一刻,他再无暇去顾及这促使他举动的原因,而只能像被蛊惑了心神,沉浸在那双隐在面具之后的长眸之中。

那双大多数时间都是平波无澜,宛如深渊的双眼,此时此刻,却混合着无措、难堪、自责、失落、恐慌等各种脆弱的情绪,而在那些混乱的源头,苏景言看到了渴慕与虔诚。

那种……对他来说已然太过陌生的东西。

……

猛地松开桎梏另一人的手掌,苏景言扭身大步而出,哐啷一声推开门扇,冷风倒灌,秋雨扑面,瞬间将他混乱翻搅的心海倾覆而过,扯断他与情绪的牵连。

他扶着门框深深吐了口气,没有回首:“夜深了,阁下伤势未愈,还是早点歇息吧。”

身后静寂无声。

苏景言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从背后转移到眼前飘零的雨夜,固执地强调道:“请阁下就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坚持,干涩的男声终于给出回应:“……是。劳烦先生了。”

苏景言头也不回,带着一贯的从容不迫迈入雨中,转去厨房的方向。

门扇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萧瑟的雨夜与温热的室内一分为二,同时也阻隔了那双深深注视着苏景言背影的双眸。

*

“早。”

“早。”

第二日,相比平日而言,苏景言早起了半个时辰。整个院落还笼罩在暗色之下,只有天际一抹熹微的曙光,昭显了暗夜与清晨的不同。

两人在厨房相遇,对方显然比苏景言来得更早,已经坐在灶台前,烧开了一锅热水。

他们简单的打过招呼,男人为他手中的铜盆添上热水,又低头转回去准备早饭,一切,似乎与前几日并无不同。

苏景言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洗漱完去端早饭时,心里那点别扭也就烟消云散了。

……又一日结束了。与昨天一样的换药、诊脉,之后他看他的书下他的棋,另一人去溪边盥洗自己换下的衣物。接着晚饭、洗漱、就寝。然而晚上躺上床铺的时候,心中盘踞了一天的莫名失落更加强烈起来。

——看来一个人下棋还是有点无趣啊。

苏景言思索了一下,得出了简单的论断,便释然地合上双眼。

接下来的日子,重复着相似的构成。除去患者将活动筋骨的时间全部耗在家事上之外,这竹居里的两人就像最普通的医患关系,客气、礼貌,同时……也疏离。

曾经那一点点的亲密和熟稔,在两人心有灵犀之下,好似从未出现。他不曾为他的手艺而赞叹,他们也不曾同台对弈,或是他执笔落字,他目不转睛观视。

转眼,自深夜从溪边捡回昏迷的男人算起,二十多日已逝。

苏景言一大早就下山去了,日头西落,才带着一堆采购品满身风尘归来。

留下来的人正在书房盘膝调息。不知是剑医独家的药膏,还是本身强健的身体素质,他的外伤愈合得远超预料,前两天,另一人已经为他拆了线。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变成了一条条宽大丑陋的伤疤,覆盖、交叠在旧有之物上,而那些完好的皮肤,也可以想见,亦会遭受相似的变化。

拆线的时候,他记得青年的目光在他伤口上停留了远超正常的时间。他垂着眼帘,克制着探究的*,尽量将心神从那人喷洒在伤口上的气息撤离。

这不难做到,就像此刻,看到他的身影投映在窗户上,而不立刻下床一样。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然后抬起了手。

*

门开了,一身青衫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因为身高的缘故,从上而下俯视着他。

苏景言往后退了一步,拉开点距离,温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里面的人让开入口。

苏景言走了进去,将手中的包袱摊开在书桌上。

两件外衫、两套中衣,一大木盒分包包好的药材、一小木盒排满小瓶的伤药和另一盒的解药。

他将东西一件件从包袱里拿出来,每拿出一件,男人漆黑的双目就黯淡一分。

“你该走了。”

烛火下,苏景言直视着面前的人,一如往常,他捡回来的病号抿着嘴,不言不语,敛着眼帘,看不出情绪。

他确是有这个本事。毫无掩藏时,坦然得让人心惊;而当他决定不泄出一丝内心所想时,便真的可以守个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然而这一次,苏景言失算了。视野里一直垂首的男人忽然抬起头来,不闪不避、直直地朝他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少了杀气,只留下里面的坚韧与锋利,好似一柄利刃,干脆利落地扯开他层层缠绕周身的防护。

然而,就如来时一般突然,那直透心底的视线只停留了一息,便移了去,男人又恢复成惯有的模样。

苏景言心口一紧,直觉想说些什么,可嘴唇开合几次,也未找到合适的语言。

另一人在这期间,走到里间,又返了回来。他沉默地来到苏景言身边,用衣袖擦拭干净掌心物件的汗水,确保没有一丝污垢后,将它放到了苏景言面前的桌板上。

那是一块纯金铸成的牌子,正面雕刻着家族的家徽,背面……苏景言翻开,刻印着两个数字。

——戊辰。

苏景言抬眸看向眼前的人,之前温和的目光带上了几丝冷意。

“这段日子,承蒙先生照顾……”高大健壮的男人有些尴尬,他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水,低头避过苏景言的视线,哑声道,“这是先生您……应得……”

他话还未落尽,苏景言便将金牌扔回他的怀中,眉宇间的不悦已转为了薄怒。他嘴角勾起,冷冷地讥讽道:

“我倒没料到阁下的命竟这么值钱。”

“不过……”

青年话锋一转,不再嘲讽,却是十足的无谓。

“救你,予我来说,和救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这种东西,阁下还是留着今后住店买药用吧。”

苏景言将心头的异样情绪发泄出去,随后毫不留恋地拂袖转身,走出书房。

紧握着金牌的男人侧垂着头,关节咯咯作响,身体却分毫不动,仿佛一具泥塑的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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