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广阔原野(1/1)

包子就这样成了萨满姥姥的徒弟。我费了大量笔墨写包子见鬼这一段,是因为这段故事不仅是决定包子一生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大院很多家庭命运的转折点。

【乱入】就在昨天,8月29日,本人王修接到一个消息,前保卫科长郑耀祖去世了,年68岁,在他媳妇、儿子诡异身亡之后,他也悄无声息地走了,死因不明。大院中不止他一家满门绝户,或病,或祸,或凶杀,或没有原因。如果造成这一切的不是鬼,而是人,这个幕后人必然要被依法处以极刑。可惜,这世界有太多法律管不到的角落。我必须加快速度来写这篇小说,因为我感到那个强大而神秘的力量在紧紧跟随着我和我的家庭,即便我已经躲到天涯海角,按照形势的发展,我们谁都难逃横死的宿命。

本人王修刚记事的时候,每周日早晨,包子哥背着军绿书包轻快地翻过高墙,到大杂院外的农村去找萨满姥姥。上小学以后,只要和包子一起玩耍,他也会领着我过去。我印象中的萨满姥姥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不糊涂,腿脚好,嗑瓜子比我速度快。她身边跟着的一个漂亮姐姐,包子唤作花花的,是包子青梅竹马的小相好。

二神舅舅凡姓白,白姓在东北部分地区是满族姓氏汉化后的一个分支。二神舅舅有个女儿,叫白赛花,白赛花人如其名,生得白,是个美人坯子。这个姐姐天生有点卷毛,像极了商店里售卖的洋娃娃。她与包子年龄相仿,却不如包子温和,这姑娘生性泼辣,打小跟着男孩子上树掏鸟下河抓鱼,打架斗殴更是家常便饭,名字叫顺溜了,得江湖诨号“白菜花”,低年级的称呼花姐。但姑娘心眼不错,自打包子到姥姥家后,她的眼里就只有包子一个人了。左邻右舍见包子常常出入姥姥家,以为这老太太有心找倒插门孙女婿,便常常开包子和白菜花的玩笑,希望他们早日行夫妻大礼,生个白菜馅的小包子出来。

包子很乖,他到萨满姥姥家的第一件事是先到井边打两桶水,灌满大水缸。夏天的时候,他负责摘成熟的黄瓜豆角西红柿,豆角剥出带着花纹的豆子,晾晒在矮墙上的簸箕里。秋天他要扒两亩地的苞米,再帮着二神舅舅运送到粮库卖掉,深秋他负责买煤,把煤面制成蜂窝,冬天他起早来烧火,常常被烟熏得两个鼻眼呼黑。除了四季必须干的工作,包子还要负责买白菜、腌酸菜。包子在萨满姥姥家学习的那几年,她家的窗玻璃始终铮明瓦亮,即便在飞沙走石的冬春季节也是如此。

萨满姥姥授课是一对一,不用黑板、不写字,因为她不认字。萨满姥姥最先告诉包子的是“你能看到阴阳两界,这是一重天;能看到万物有灵,这是二重天;能看到古代未来,这是三重天,姥姥我这辈子只到了二重天。”

看透阴阳两界并不难,难的是揣测人心。

我也问过萨满姥姥,为啥我看不见,萨满姥姥笑着说,其实包子也看不见,但他可以感觉到。那感觉就是天眼。

清澈、慈爱、简单的人,都有天眼。记得包子与胎婴交流的事么?(详见第一章)胎婴未经人世历练和污染,他们出生前以及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多数是具有天眼的,只是人世的肮脏逐渐将天眼这颗宝珠,用淤泥逐渐覆盖起来,以至于绝大多数人无法再拥有这项功能,沦落为普通人。所以,现在当我看到一些年轻人沉迷于世俗,纠结于红尘,迷恋于人际,以精明造作为荣,以纯朴吃亏为耻,或故作深沉、圆滑算计的时候,也只能是一声叹息,他们逐渐丢掉了最为宝贵的东西。

这个世界上,究竟几个人拥有天眼,谁也不知道,甚至连这个人自己都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你看见的东西,一定是我看见的?

萨满姥姥说,当时日本女鬼被包子看到,是女鬼有意如此,如果她想躲,仅凭包子这点道行是看不见她的。女鬼想让包子家救她脱离困境,而吸包子妈的阳气也是个计策,就是为了调动上神下界,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把事情搞大”。对于女鬼的问题,包子总觉得哪里有问题,但始终总结不出来。每当包子问女鬼是否已经转世为人,姥姥总是一笑,含糊地答道“天命使然”。

包子最早的课程不是背诵大神调和唱词,大神调和萨满唱词是为了请神而做,包子这种开了天眼的人不需要费力请神,他已经具有了自动和仙界、冥界沟通的能力,即可通达三界,横跨五行,与神仙雄辩,与狐鬼神交。他要做的,是扩充知识量,无限多地了解三界五行和各大门派,同时保证天眼的灵敏度。所以,在我记忆里,包子除了看书听课,每天练习的内容简单又枯燥,就是隔着几十米远盯着一根针看,看清了就再拿远一些。后来是十米外从装满菜豆的小筐子中辨识一粒差不多大小的纽扣。

萨满姥姥会在星斗漫天的夜里,带着俩孩子来到空旷的田野,让孩子们亲近粗犷的自然。白菜花喜欢把星星连成自己喜欢的形状,想象成白熊和骏马。包子眼里的星空更加瑰丽,起先会有一两只透明的小动物探头探脑,接着四只、八只、一百只,在空中偏偏起舞,嬉戏追逐,随着夜色浓重,透明动物越来越多,成群的巨鹿在空中奔跑,成千上万的羊群、马群、豹子、豺狼、白熊和不知名的史前巨兽嬉戏追逐,连成一条壮观绵长的空中阵列,那支神奇的队伍飞过无尽的草滩、农田,跨过联排的房脊,甚至穿墙而过,奔向遥远的银河而去,他们在空中聚拢,汇成壮观的洪流,又在空中解散,化为点点繁星。而地面那蓝蓝萤火化作一个个漂浮的鬼魂,他们穿着不知哪个朝代的衣服,围着老树上下翻飞,翩翩起舞。偶尔有修炼几十年的小狐仙、小鼠仙,化作不太成熟的人型,有的还长着尾巴,在草原上蹦跳追打。蛐蛐、青蛙、蚊子、草蜢们吵成一片,他们交流着哪里好吃的多,哪里阴气重,哪里可以打洞修炼,哪里的农药太生猛。小仙们见到萨满姥姥和包子都会例行叩拜大礼,然后再旁若无人地嬉戏打闹去了。人类睡去后,世界才属于他们。

“花花,有好多牛在飞呀”

“哪里?哪里?你告诉我包子哥”白菜花摇着包子的肩膀“怎么飞起来的?”。

“你吹的呗”包子哈哈大笑。

“那是故去动物的亡灵。”萨满姥姥慢慢答道。

“姥姥,人们说鬼魂不能投胎转世都会很痛苦,我看他们好像没有那样痛苦啊!”包子不解地问。

“我们不是鬼魂,怎么知道鬼魂是痛苦还是快乐?”姥姥笑到“世界上最痛苦的生灵,恐怕就是人吧。人太留恋生了,所以都怕死,人把生前解决不掉的怨恨带到死后,还要干预活人的生活,动物可干不出这事儿来。”

除了看鬼魂跳舞,包子有一次还观摩过壮观的鬼打仗。

大抵是这样,某年秋天,包子领受了姥姥的任务,不带干粮步行到五十公里外的梨树,去巴彦萨满家拿一面铜镜,取到即返,食品在路上化缘解决。一走就是一天,拿了铜镜返回后已经是夜里十点,他一个人走在深秋的荒野上,无尽的青纱帐已经收割,视野壮怀辽阔,包子走累了,靠在路基上休息。突然见到远处灯火闪闪,似有一个城镇。包子捉摸着借宿一晚也好,于是大步向镇子走去,走近了才发现,那哪里是城镇,而是燃烧着烈火的阵地,一方正在疯狂进攻另一方。守军身着闪亮的钢盔和美式皮靴,手拿着号称芝加哥打字机的“汤姆森”冲锋枪疯狂扫射,进攻方戴着狗皮帽子,穿着蓝布黄布的衣服,衣着简陋,手持莫辛那甘步枪和三八式步枪等单发武器,但全部佩挂刺刀,寒光闪闪,杀气森森,嚎叫着向对方阵地冲锋。

只是,那冲锋的队伍中,屡屡有人中弹倒地,但屡屡爬起,像根本打不死一样,双方很快绞杀在一起,有士兵挥动工兵铲,将对方连头带盔一起削掉,那没有头的尸身依然灵活地拼刺着,有些士兵连续刺穿对方的身体,那被刺者毫无疼痛反映,继续凶猛地还击,这是什么战争?包子使出通天眼,才发现那些拼杀的士兵哪里是人,全部是透明的枯骨!

一场大战打了一夜,天明时分,雄鸡报晓,双方休战,各自捡了衣服帽子,拿起被砍掉的四肢和脑袋,安装一下,各自列起队伍迈着步子,返回阵地了,狗皮帽子一边在唱“革命军人一定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钢盔一边在唱“旗正飘飘,马正潇潇”。两支军队向相反的两个方向开进,随着第一缕晨曦刺破地平线,他们变得透明,淡化,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包子把一路见闻告诉了姥姥,姥姥告诉他,那个地方叫做四平。解放战争的时候,这里打了惨烈的攻城战,林彪的东北民主联军在这里几乎覆灭,而抗战时血战缅甸的中国远征军也损失过半,这场大战无数在抗日战场上幸存的中国儿女把鲜血抛洒于此,埋骨荒野,无人祭奠,他们的内心怎能平复,这些孤魂野鬼们,保持着他们生前最后的状态,一次次地反复重复,总以为明天就能够打胜对方,取得所谓的胜利,结果反复了几十年。

人就是这样,一念不放,万般皆苦,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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